我家乡有梯田,不过我们不叫梯田,叫坡田,但我一点也不喜欢。小时候跟在母亲身后,躬身挑粪低头喘气爬坡的样子,就是为了耕种那块破田。那田沙质土,不藏水,十年九旱。但是人们还是为那一点渺茫的希望,年年耕作,大多颗粒无收。有一年我对母亲说,别种那贱田,白费功夫。母亲说,就费两挑粪,几个工,要是年景好,就能多打几担粮……
现在我家乡的梯田全丢给老板承包开发,种蔗种果种桑,一片墨绿,化肥农药气味弥漫。机耕连片,田埂都没有了……找不到自家的田坎,只有土地证上写着虚无的亩数和地名。老人看了心里发慌,年轻人看了暗自高兴,跷着二郎腿,等着点钞票。
后来看了环江景区宣传画册,环江长北梯田金光灿灿,稻浪飘香,摄影师称为“最神奇的大地雕塑”。这梯田在别人眼里美不胜收,却不为我所动。照片是诗意,但躬身劳作挥汗如雨的人们更加在乎今年是否风调雨顺,母牛是否下犊子,家人是否安康,秋收的稻穗是否低头,外出务工的伢仔是否有收入……我固执地认为耕种的千辛万苦绝不是为了讨一句人们的赞美。
去年9月,有朋友从华北平原来,我把环江的景区画册递给他们看,他们一眼相中长北梯田。主随客选,我说:路远,坑坑洼洼,早起,请大家备好干粮和水……我想吓唬吓唬五谷不分的城里人。
从环江县城出发驱车三个多小时,中午时分,我们潜入了隐藏在桂西北的九万大山深处的长北梯田,爬到制高点鸟瞰:整片梯田依势而设,闲散地搭载在一个个山脊上,或长或短,或宽或窄。小如碟、大如坪、长如带、弯如月,形态各异,变化万千。仅仅观看,确实是一幅赏心悦目的天然画屏。山上长树长草长石头,倒是多见。可山上长梯田,还能种出香稻,确实让北方人惊叹不已。
瓜肥稻香,满山金黄。朋友们全都惊呼美死了美死了,一个个摆pose照相去。一个老妪长发盘顶,乌亮如漆,蹲在家门口一块大板石上棒槌一坨黑布,两手乌黑。村子里的午后时光宛若被困住了,慢而宁静,没见什么人。屋子里挂着他们赶集或节日穿的盛装,几幅银光闪闪的头饰,看样子这户人家是兼营染布裁缝的作坊。在村子转了一圈,很少发现白发老者,即使面部爬满了岁月沟壑的老人,乌发依旧。听人们说:他们用淘米水火灰水洗头……
那些晾晒在高高的竹竿上的蓝印花布在风中轻舞飞扬,隽永的四季在时光中轮回,一个转身,时光被凝固在长长的岁月中,折射成发髻上的光芒。青春仿佛从来不曾离开过。
这地方,叫做苗寨,这群女人,叫做苗姑苗婆。因为她们,造就了苗寨黑发村的美誉。
朋友们叽叽喳喳地依梯田为景,把自己嵌置于最美的天地间,然后折回到老乡家里,女友们又穿起苗族服饰照相。秋阳如猛虎,蜡染的服装不透风,热得试装者汗流如雨,为了臭美,尽管妆容哗啦不平,一次五元钱,照试不误。
我折到一角,问问正在低头用篾条编鸟笼的一个大叔:高山梯田,很容易干旱吧。大叔的回答让我大吃一惊:这嚅很少缺水,但种得舂……
我认为累死累活的农耕生存,却被老乡一句轻描淡写一笔带过。静闻真语的刹那,才知道他在低层,也在高处。真正靠近底层的,一定是靠近灵魂的。我本霓裳裹身,还不如隐居乡下的山民活得踏实自在笃定。他们没去过北京,甚至县城都没到过,但他们知道北京有天安门,有毛泽东,而遗憾的是:北京人可能知道有梯田,但绝不知道长北的梯田,苗乡们的梯田。
这里山高林茂,气候湿润。黏性土壤,保墒性好。下一场小雨就可以耘田插秧。我沿着田坎转了几圈,耳边有一种细柔的声音在唱歌。那是山背的水从高高的山巅上一直唱到山脚的低洼。水从树下冒出来,从石缝里冒出来,从田角边汩出来,然后汇成山涧涓涓的细流,深深的池塘,没有水库,不见瀑布。大多静流无声,然后按照苗家人的意图,沿着小水渠,沿着细竹筒,沿着白亮亮的胶管,流进汪汪的梯田,流进苗族人家的心坎。
据县志记载:长北梯田的开垦围坎种植改造至今已有1000多年的历史,田埂只是用田里的泥巴夯砸而成。最初应该是种植玉米等旱谷。根据常识,25度坡以下适合耕地,而长北梯田大多在25度坡以上,这些梯田居然经历千年暴雨冲刷而岿然不动,是怎样一种韧性和黏腻,经风雨剥蚀而紧咬青山不肯松呢?苗乡人在上千年的光阴里,只打造一件作品——长北梯田。让人类在烫金的朴素里叹为观止。2014年,环江申遗成功后,我们才知道这些层峦叠嶂的山头有一个洋气的名字:喀斯特地貌。
山有多高,梯田就有多高,水就能爬向多高。天水相连,云蒸霞蔚,城里人说这是人间仙境,本地人只说这是我的家乡,这是生活。之前有一批外国专家来到此地时摇头说:这些地方不适合人类生存。。。。。
苗族男子出门必带鸟笼和柴刀,女子出门肩背篓和镰刀。游猎生活惯了山民,个个粗犷剽悍,巡山一趟绝不空手而归,野兔和野鼠常常搭拉在他们的腰间,爬山走路脚下带风。女人的背篓里常常装着孩子、红薯、地瓜、柴米油盐和温暖,担得起生活的喜怒哀乐,四季的风霜雪雨。日子的野趣和色彩全在男人的腰间和女人的背篓里蔓延。
九月是收割的季节,山民肩着尖头扁担迎着太阳出门。
剪穗是苗姑苗婆们的活计。发髻上斜插着“穗子剪”。“穗子剪”壮话叫做“亥”,是一种我见过最小巧最玲珑最生动的农具。专门用来剪收种在山上的稻谷、小米、旱粮等。“亥”柄用一节硬头竹修成。剪面状如人耳。小时候跟母亲试用过“亥”剪穗,不到半个时辰,手起泡,剪去几层皮肉,血肉模糊,受不了,弃之而逃。可见用“亥”剪穗是个技术活。苗姑苗婆们用食指和中指夹着“亥”柄,灵巧地伸向低垂的稻穗,上下翻飞。嚓嚓嚓可以连续剪下五六根稻穗,移到另一只手上攥紧,满手一抓,搁放田埂,四抓后用几根长稻秆活结成一把,翻晒于田坎上。像一朵朵盛开的菊。傍晚男人用尖头扁担挑着,一头四把。担着太阳的余晖、稻香、女人的笑声回家,跟着还有螳螂、林蛙、竹节虫、蚂蚱、蝈蝈、蜻蜓,仿佛它们也因了这丰收的喜悦,醉得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人们来来去去,大声打招呼:回了呵呵,这块田穗长粒饱担沉呀……笑声碎落一地。从袅娜升腾的炊烟中,你会感受到“上风炊之,五里闻香”的惊喜。从稻田通往村子的路上,一群群褐色的麻雀扑打着翅膀,追逐在背谷担谷的山民后飞起飞落,啄食撒落在地的谷粒。山民能吃白花花的大米饭,连这里的鸟儿也有谷粒可食。这是一个传奇。
我想山民祖祖辈辈在这里建村设寨,开荒种田,主要是生存企图,糊口之需。千百年的呵护劳作,锲而不舍。重复既简单又繁杂的耕耘收获,把一片片荒山野坝变成了千顷良田。他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创造出“水稻梯田的世界景观”,被农业专家说是“人类面对高山环境作出的精彩回应”。
山民活出自己的云淡风轻,细水长流,日子缓慢。
秋收是山民炫耀耕耘的季节。在他们的门前、楼台、屋顶,总是晒着金黄的稻谷。肥硕的坐地南瓜用来压实晒谷的簟边,长角的红辣椒只能挂在篱笆上作一朵丰收的点缀。只有在楼顶上打手机的姑娘和小伙,才把人们拽回今朝,别了魏晋。
下山来,我们一行十来人,进一个朋友的老家蹭吃。刚进门,这阵势吓着我们了,更吓着北方朋友了:长桌宴、大盆炖山羊肉、焦黄的稻花鱼、酱鸭肉、山鸡、长北糯米打的狗屁粑、长北糯米窖酒……当过医生有洁癖的刘姐竟然手都忘记洗了,抓来一块狗屁粑放进嘴里咬开,惊叫:太好吃了,有草汁清香。站在旁边的小黄还疑惑这些“黑里抹西”的东西能不能吃,看着刘姐满口溢香,也大着胆子抓来一块放嘴里,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刘姐说:我喜欢黑黑的狗-屁-粑……我笑着说:可与天津的狗不理媲美?天津的朋友说,我们不吃狗不理,我们嘴馋的时候,你们要快速狗屁粑过去……
酒酣情溢,我们嗨起了迎客歌,跳起了锅庄舞……
玩好喝好,就是幸福日常,就是大美人间。我是耕农后代,一直认定传统的耕种,人们除了勤劳,只能温饱。只是一份执拗的坚守,只是不愿故土分离,完全是一种不自知的甜淡和满足。外面的波澜壮阔与逼仄疼痛不属于他们。而丢了根失了魂不知日子愁滋味的城里人跋涉千里,只是为了寻找一份故乡情结和怀旧,寻找前世的温暖和今生的安慰。带着清澈的梦行来,带着未醒的梦离开。自己被挤压在城乡之间,说是乡下人,没安放灵魂的一寸土;说是城里人,大厦里没有安放肉体的一张床。奔赴在日子的夹缝里,左冲右突,疲惫不堪。朝听溪水声,暮闻松涛响,成了很多人的奢望。
原始耕作不能致富,更不能发财,是我的浅见,当然不排除哪一天这里的香米以颗粒为基数拍卖出售,就像大理的古树核桃果实采摘权义拍,成交价一公斤297元,查干湖一条“头鱼”,拍卖999999元。商业运作永远领跑时代前列,而心灵疗伤却是这样的漫不经心,必须的慢条斯理。
人们喜欢繁花枝满的春天,热爱绿肥红瘦的夏天,迷恋金黄璀璨的秋天。但我更愿意看看没有蛙声的田地是如何清冷孤僻,霜覆遍地的土地是如何的露白峥峥,听听土地的呻吟与疼痛,让自己的头脑被冷风吹醒。
趁下乡之隙,再次进苗寨,正值隆冬季节,我却意外地发现山民在冬季里有火热的生活:穿上盛装,高举芦筝,低吹唢呐,打糍粑,跳火塘舞,建新房,娶新娘……这里的穿戴,披的背的,他们编织的图案,有太阳,月亮,星星,花鸟虫鱼,他们把最纯朴的艺术想象附于生活日常。
低调如斯,将尘世与喧嚣无意间隔离在彼岸……长北梯田没有丽水云和梯田的宏大磅礴,没有龙胜梯田的深情款款。有着自己浓重的乡音,闲散的气息,粗犷的民风,让人们记起这里的古老岁月、静水流深和天上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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