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向荆条编成的诗

王海瑛

泰安路上，遇一丛正在盛开荆条花。花碎如星繁，花色蓝紫而细微，花香幽远而密致，雨后的微风轻起，那香随风拂荡，沾染行人袖鬓。一枝一叶一花一蕊，自成风景，非本意却更怡人。

家乡叫它做“黄荆”。田间地头、山坡沟坎下最常见的灌木就是它，枝形扶疏，叶茂花繁，淡雅秀丽，不择地势，不拘土质，满山遍野地长，年年秋天砍来烧柴，但春天依旧新发，生生不息，越长越茂盛。

每年暑中开花，四野里全是那独特的香气。荆花是大黑蝴蝶的最爱，一到开花时节，就能见到它们翩跹留恋的身影。那无数的小花组成了一簇簇锥形的花冠，串成一条条清致的花链，微风吹来，它们在夏日的阳光下与翩跹而来的蝴蝶们共舞一季“蝶恋花”。

黄荆叶有驱蚊的效果。夏夜里纳凉时，点燃一抱半干的荆条，烟雾袅绕开来，烟气芳馥里有凛烈，冲辛夺人，但再不受蚊虫叮咬。很喜欢那香。与艾蒿菊叶菖蒲一样，古高清异，辛烈清绝。

到了秋季，黄荆子成熟，大人就会吩咐孩子们去采籽。傍晚时分，太阳斜挂着西山，山谷里蒸腾着各种草木的气息，三五成群的孩子嘻嘻哈哈地向山坡跑去。有的提着篮子，有的端着撮萁，还有的直接拿块旧布放在荆丛底部，从枝上把籽实与小叶一起揉搓下来，待到一丛采完了，把布的四角连接起来打个结，提着再向下一丛跑去。

米粒大小的黄荆籽晒干做枕头，柔软又光滑，不管大人还是孩子用，都有很好的安神作用。只是家乡太过潮湿，黄荆子枕头要经常清洗翻晒，小时候嫌麻烦，用上一段时间，闻着有霉味了就丢掉，也不管它有多么好的功效了。

黄荆的气质是属于山野的。

“平生不识绣衣裳，闲把荆钗亦自伤”，这是贫家女的忧伤；“野老念牧童，倚杖候荆扉”，这是民家的篱笆和门廊；“涧底束荆薪，归来煮白石”，这是隐士们以荆为薪，以石为粮的神迹；“负荆请罪，”这是刑罚的象征，亦是普通老百姓的“家法”……

家乡关于黄荆的俗话和故事很多。但我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句“黄荆条子出好人”。孩子犯了错，大人顺手从屋前院后折上两根荆条开打。黄荆枝条柔软绵韧，不易折断，打在身上，虽然很疼，但只伤皮肉不伤骨头。每每这时，旁观的人群里总会人大声说：“打得好！黄荆条子出好人，不打不成器”。

小时候，我也挨过爷爷的黄荆条。至于因着什么，已然记忆模糊，只记得那天被打后，我跳进屋后竹林大苕窖里哭，哭着哭着，然后沉沉地睡了过去。到了天黑不见我回家，全家人开始寻找。有邻居说，见到我往水库方向走了，于是全村人拿了长长的竹竿沿着水库寻找。

正是水库蓄水的季节，近十米长的竹竿也探不着库底，从夕阳落山找到月上中天，依然没有找到。奶奶哭晕在水库边，爷爷脚崴了依然没有停下来，三姑姑和堂哥翻山越岭走二十多里路去镇上通知我妈妈……

当我被蚊子咬醒爬出地窖回到家时，在家守门的小姑姑见到我劈头就是一巴掌，我才知道自己惹了大祸。我跪在堂屋里，等着爷爷他们回来给我惩罚。寻我的人陆续回来了，爷爷在堂叔的搀扶下回到了家，他的脚面已经肿得发亮，脚踝处鼓出高高的一块。爷爷坐下来，让我过去，我膝行到他的面前，他粗糙的大手摸着我的头说：“海娃，以后别吓爷爷了。”

我嚎啕大哭，那一刻，只觉得自己真该死。

后来，爷爷再没有打过我，而我也在第二年离开老家回到了小镇上。但是以后的岁月里，不管我遇到多大的困难，不管我是多么的不想面对这个世界，我都会让家人找到我。因为我深知，这个世界上即便有很多人不待见我，但我的家人我的爱人，他们是把我放在心里，捧在手心的。

清明时节回家扫墓，爷爷和奶奶的墓地边上，都长着一篷茂密的黄荆丛，叶片嫩黄，朝气蓬勃。父亲说，要挖掉，不然根会长进坟茔。不知道后来父亲有没有有挖走它们，如果还在的话，现在也一定开满了紫蓝色的小花，装点着爷爷奶奶的家门。

在异乡，雨水和花开，总比故乡更为匆忙。在异乡，记忆里翻拣最多的总是故里的模样。而我的记忆，又总是往昔的辰光最好。或许是因为，逐日凋敝的过往才能从童年绵延至今，且保持着事物最初的本真模样。

隔着尘寰幽深，隔着万里江川，我曾梦见荆花覆林，莲花弥岸。当光阴将生命重新衡量，向南是故乡，是少年时诸多梦想，是雎鸠关关的词章；向北是居处，是中年生活的杂芜，是云月八千里的浩茫长途。且将荆条编成的诗句植于夕暮，然后看蜗行的墨迹，被夏日的晚云渐至遮覆。

荆花风动少年心呀！不管自己出走多远多久，故里的万千风物，永远是我回眸一笑的诗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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