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红梅（外一篇）

□张秀云

小时候，家里有一幅中堂，画里的那个世界，漫天都是飞雪，白的山白的地，迷蒙恍惚的苍茫天，就在这个素色的底子上，一大片红梅灼灼盛开，那是好一片热烈纯正的红呀，落霞一般，把土黄的泥墙都照得亮堂堂的。我常常看着这些花出神，如此严冷的天，树上的冰锥都快刺到地面了，它们竟一朵一朵，迎着风顶着雪，开得千娇百媚。怎么就不怕冷呢？

画中一个青色的背影，扛着偌大一枝梅，正朝纸的背面走去，让我好生羡慕。我也想要一枝梅，哪怕一朵也好，可贫瘠的故乡里，谁有闲情养一株不能成材的花树？于是，那些枯枝上的红花，就成了盘在我心头的一个结，只要看到“梅”这个字，我身体里就会有电光闪过。以后的岁月里，我记住了许多咏梅的诗，记住了许多喜梅的人，苏轼、林逋、王安石，甚至额头上落了梅花的寿阳公主，都让我颇觉亲近。红梅的暗香，隐隐地，浮动在身边每一个飞逝的日子。

十几岁时，常在数学课上偷看《红楼梦》，懵懵懂懂，一本读完，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有几个场景倒过目不忘。有一回，栊翠庵前红梅盛开，映着雪色，胭脂红的梅朵云锦一样灿烂，惹得大观园里那群脂粉娇娃诗兴大发，她们吟了什么，完全没有印象，印象深刻的是，宝玉向妙玉乞梅，归，他披着大红的猩猩毡斗篷，掮着虬曲横斜的一枝好梅，从白皑皑的山坡上走下来。你瞧，明明就是一幅画呀，与我儿时的中堂，多么相似！

那个着素服蒲团端坐的妙玉，也让人难忘。寒意彻骨的早晨，她怎样地顶着飞雪，一点一点收集梅花花瓣上的雪，一点一点放进鬼脸青的花瓷瓮，封存在时间里。那些陈年的梅花雪水，她要在清洌的孤寂里，泡茶独饮，贾府最有权势的老太太来了，也只用旧年的雨水招待，虽是寄人篱下，她的字典里却没有“逢迎”二字。斯心若梅，寒香只对知己，她的梅花雪水，还要用带着自己唇温的绿玉杯子盛了，亲手端给宝玉尝尝。

现在想来，颇有些感叹，孤僻冷傲冰清玉洁的“槛外人”，也不能绝于尘世的门槛之外，她也渴望情爱，她也需要知音，她对宝玉的情分，曹公没有明言罢了。妙玉终为强盗所劫，这样的结局，让我敏感脆弱的少年心疼痛不已，那一朵柔软的清高的梅，那一朵俏也不争春的梅，竟身不由己，被揉碎到污泥中了！

近几年，痴迷昆曲，常一遍遍地看《牡丹亭》。十六岁的深闺小姐杜丽娘，在自家花园里倚着梅树打了个盹，有了一个缠绵的梦，梦醒无痕，是答儿寻他不见，相思难耐，终误了卿卿性命。她让父亲葬她于那棵老梅之下，三年后，一个叫柳梦梅的书生出场了，他在树下拾了丽娘的自画像，又惊又喜，好一个如花美眷啊，像是在哪里见过的。梅花庵观里，对着那副春容，憨直的书生细细看声声唤，扇子一展，水袖一甩，缓缓吟哦缓缓唱，“姐姐，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呀……”，嗓音绸缎一样抛出去，迤逦地拖着长腔，字字都是紧束的红梅骨朵，撒开，绽放，轻舞飞扬。梅庵里一室清香，少女紧紧收拢的至纯至真的心事，在飞舞的梅花里倏地敞开了，丽娘于熟悉的暗香中苏醒过来。

“梅”与“媒”，自古以来都有解不开的干系，有老梅花魂的护佑成全，痴情的少女死而复生，她的蟾宮客，在柳边，更在梅边，大好姻缘，她终于等到了。

梅的大美，总在人生的风雪里展现。

红岩上红梅开，千里冰霜脚下踩，三九严寒何所惧，一片丹心向阳开。江姐那朵红梅，是开在怎样的风刀雪剑里啊，战火染红半边天，硝烟让云朵失了颜色，中华大地疮痍满目。竹签刺进柔软的手指，烙铁烫向粉红的心口，而梅，依然是倔强的怒放的姿势，火一样的绚烂灼疼一双双狼一样凶狠的眼。河山得还，英雄已逝，那朵梅，就成了长在祖国胸口的一粒朱痧痣，太平盛世的人们啊，伸出敬重而感恩的手指，时时触摸。

博物馆里，存着江姐牺牲前偷偷写下的遗书，你看看就知道，铁血铸就的梅花，芯里藏了怎样的温柔。她惦记寄养在外的唯一的小儿，焚竹为笔焚絮为墨，把泪含在骨头里，把母爱留在纸上。我一直关注那个英雄的后代，常常追踪他在太平洋那端的行踪，我希望他不要离母亲这么远，每年家祭，也好向母亲描绘一下祖国的锦绣江山。还好，他虽然还没有来，他的儿子回来了，江姐的孙子，回到江姐身边来了。更让人高兴的是，江姐的孙子媳妇，其祖母，与江姐既是同学又是战友！一定又是梅作之合吧。这对佳偶，都是梅的后代，身上都有梅的傲骨梅的芬芳，宇宙茫茫，他们能凭借一个梦、一种气味找到彼此。江姐啊，她一定笑了，笑得两颊起了红云，喝了烧酒一般。就这么绯红着吧，中华民族坚实起来的胸膛上，让这朵梅花痣，永远灼灼盛开。

说来惭愧，人近中年，我竟然没有见过真正的红梅。我觉得，那零零落落开在无雪的早春里的，算不得梅。好几次，先生要带我去南京的梅花山看梅，南京有他的母校，他常向我描述那些红梅的美艳姿容，但我并没有兴致。南国的红梅，盛放时已是二三月间，哪里还能逢得上裹天罩地的大雪？开在艳阳底下的梅，又与寻常桃李有多少区别？还是去北国看吧，拥膝大雪里，幽谷荒野边，那凌寒独自开的，方是真性情的红梅。

红柿

在故乡种类纷繁的水果中，柿算是独树一帜了，它红而艳，举在深秋光秃秃的枝头，像一盆盆燃烧的炭火，要给你冰凉的手煨一煨寒气。

好像也就是在最近七八年间，故乡的柿子树突然多了起来，柿树不生虫，无需怎样管理，只要把根埋在土里，农人就可以放心地外出打工了。秋冬回来，沉甸甸的果子热闹地等着，有火把一般的明亮与温暖，让你不得不念及土地的好。

可柿子留给我的最初的记忆不在树上，却在墙上。小时候柿树稀罕，秋日里父亲不知从哪带两枝回来，一枝有五六个果子，叶尚青，柿尚橙黄，高高挂在堂屋正壁的钉子上。风一日一日紧，柿子的红一日一日深，年关临近，叶子枯落，通红的柿子满面油光，照得土壁三面生辉。母亲常仰着脸，一边撩起围裙擦手一边念叨，“看，多好看，跟红灯笼样”。红柿——红事，成年后忆起母亲笑眯眯的眼神，忽地想起来，他们每年中堂挂柿，原是一场郑重的祈福仪式，期待好事临近，期待生活美满。

的确，柿子的可爱之处，首先就在于这个胖墩墩的模样，你看它鼓而圆，憨而拙，周身通红，何不就是正月里挂在门楣上的红灯笼？薄薄的皮一揭开，浓稠甜蜜的酱汁缓缓涌出来，也像凝固的火。柿子是没有心计的果实，肚子被蜜汁挤满，没有机会空虚，没有空隙盛得下一点算计。白石老人的柿子图，常让人有这样的感慨，图上的柿子那样肉乎乎的笨拙，像画家的心，一意向纸，不设机巧。唯此专注，方能收获满腹创作的甜。

柿子的味道特别。大口吸进，或用小勺舀来送进嘴里，无须动用牙齿，便凉凉地滑进喉咙里去，把每一个味蕾抚弄得欢醉不已。宿州的老作家耿海涛，前几天送我一些他家的柿子，两层的，两层之间像扎了一根细细的线，下面是圆柱，上面是鼓鼓的轿顶，那样的柿子，红皮里面包的不是浆汁，却是一汪带丝瓤的糖水，可以插吸管来吸的。他说他家的柿子树，是故友梅纯一让他种的，画家梅老有言：如果有小院，一定要栽棵柿子树，蜡质的小黄花可看，浑圆的果子可看，经霜的叶子殷红如枫，也可看。

柿叶如枫，不光可看，还可以泡茶。中华医药的神奇之处，就在于取材自然，百花百草皆可入药。柿子是药，柿蒂柿霜是药，柿叶煮水，也能降脂安神，治疗咳嗽吐血。想从古至今，人们倚柿而居，一棵从不索取的柿树，给予了我们多少滋养。

还需一提的是，柿叶的赐予，更有精神上的。《新唐书》里有个故事，说唐朝才子，诗、书、画三绝的通儒郑虔，他的才华就有柿叶的成全。郑虔家贫，好书，但苦于无纸，见长安郊外的慈恩寺里贮了数屋柿叶，就过去租住。柿叶阔大如掌，他每天取叶肄书，岁久殆遍，直把草书练到如“疾风送云”的奇妙境界。你看，书画史上的那些天才，都少不了“秃笔成冢”“池水尽墨”的苦修，少不了“书尽柿叶”的艰难。汗水未到，谁也别想收获红柿一般的甘美。

母亲已有多年没再往墙上挂柿了，她的房屋东头也栽了很多柿子树，每秋红柿满枝。父亲有养老保险，我们都有工作，当年的祈愿一一实现，无须再祈祷什么了。柿子吃不完，梢头的也就不摘了，母亲说，留给屋后杨树上的那群喜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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