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久他乡即故乡 □张岩

作者简介

张岩,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在《清明》《北京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读者》等刊物发表中篇小说多部和多篇散文。近年创作多部影视剧剧本,发表并获奖。

粗略算算,来蚌埠已有二十余年了。都说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我的归来,却已是姥爷。家中有一岁大的小外孙,现在开始牙牙学语了。

我是徐州人。当初之所以背对徐州,选择了蚌埠,不为别的,只是因为蚌埠有亲戚,而徐州没有而已。那时,我对蚌埠并不了解。“蚌埠”,对我而言,不过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地理名词罢了。相反,徐州是一座历史文化名城,我也曾不止一次去过,对于故乡之城还是有一点感情的。所以,来蚌埠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有人问我,你是哪里人?我都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徐州人。

起初,回答别人诸如此类问题的时候,我的心比较坦然。对于故乡执拗的认知里,我总是觉得故乡比他乡好。事实上,来蚌埠之初,蚌埠留给我的印象确实也是不太好的。二十多年前的蚌埠,比较简陋,比较脏乱差。我初到蚌埠,人生地不熟,买回程的车票,被人欺负过；到大排档吃饭,被人宰过；到商城买东西,被人讹诈过。如此这般,蚌埠给我的感觉,没有家乡温暖——

当然,这些是过去的印象了!现在如果再有人问我是哪里人,我会很自豪地说:我是蚌埠人,我是一个新蚌埠人!

对蚌埠印象的逐渐改变,是几年后的事情。我已经基本上适应了蚌埠的生活习惯了。早餐很方便,也很实惠,一块多钱就可以吃得心满意足,然后到我的摊子前,卖从二马路批发来的两块钱一个的电子表。而这些,也是我从家乡来到蚌埠的根本原因:蚌埠宜业,尤其适合我这样的年轻人打拼世界。

卖到很晚,直到广场上没有人才收拾摊子,骑着一摇三晃的三轮车回家。然后,开始我们那看似贫寒却无比幸福的夜晚生活。

在低矮简陋的小板房里,有自家女人的气息,有油锅里炒菜的香味,有小方桌上两盘菜升起的袅袅炊烟,还有半瓶酒。喝得暖暖的,幸福地叹一口气,洗洗,上床,睡觉。

年底再回徐州老家时,我竟有了一种扬眉吐气的自豪感。我所以自豪,是因为在蚌埠让我的口袋里有了一点比村里人要多一些的钱。还有,也是更主要的,我是从安徽一个大城市回来的,我所在的那个城市让我看到了希望!

还别说,竟然有一些人到我家里来看我,他们是我的长辈或者晚辈,浑浊的眼神都变得新奇起来,看我就像看西洋景。我母亲忙得跑前跑后,给他们抓花生抓糖,眼里湿湿的。

我自然要招呼他们说话。我一开口,他们嘴巴就张大了。他们依然叫我的乳名,说我离家几年,回来说“洋话”了。原来我说话的口音有些变了,变成了蚌埠口音。这是我没有意识到的。我并没有像诗人所说的那样“乡音无改鬓毛衰”,喝了蚌埠的水,我的身体里早已不知不觉地带入了蚌埠的基因。

我不由得想起了我这几年的变化。在蚌埠,它究竟给我带来了什么?它改变了我什么?从十几平方米的破败的出租屋到二十几平方米的亮堂的平房；从一辆破旧的三轮车到一辆崭新的三轮车；从一台二手的黑白电视机到一台全新的彩色电视机；从存折里的钱,一百变一千,一千变一万；从桌上的菜盘子由两个变成四个,笑声由稀缺的变成喧哗的……原来我一直在变。这种变化是蚌埠带给我的改变。

蚌埠让我一个外乡人,从贫穷到富裕,从寒凉到温馨。几乎是不易觉察的,我带着故乡的情结,本能地抵触它,疏离它,它却悄悄地改变了我,软化了我,让我不得不在它面前俯下头来,不得不把寒冷的目光变得温和,然后交给它,与它温情地对视。

让我说什么好呢?如果说当初我不太喜欢蚌埠,那么蚌埠却真实的改变了我的命运,她给了我很多收获；收获到我在家乡的徐州也没有收获到的成功,而这一点足以让我对蚌埠有了更多的爱和依赖!

我在蚌埠开了书店,叫圆梦书店。那时我一边卖书,一边读书、写作,春燕衔泥般孵化自己的作家梦。还算不错。我写的文章,一篇一篇在《蚌埠日报》发表了。我的喜悦的心情是不言而喻的。我一个外乡人,置身异地,原是孤单单,谁都不认识的,发表文章后,我居然逐渐地认识了一些蚌埠的文友,还有报社的编辑老师。他们对我都很好,让我感到了异乡的温暖。

是蚌埠让我发现了我不曾发现的自身价值!

更重要的是,我有了更大的骄人资本:蚌埠已成功进入全国文明城市的行列。眼下,又在为打造“两个中心”城市而奋斗!

蚌埠,一座激情向上的城市,这样的城市让我永远充满活力!

我想到了龙子湖的水,清洌洌的,平静地,流淌在阳光下,流淌在春风里。就像我感到暖融融的幸福的生活。

年底照旧要回老家过年。老家的屋子旧了,院子也旧。父母已经不在了。院子里的各种各样的野草枯死在一起,有一人多高。很安静,一点声音也没有。堂屋的桌子上摆放着我父母的遗像。门栓上的锁锈了,钥匙低悬着,记不清上次插进锁心的时候,是经过谁的手,是哪一个年月了。

我想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一次回来。许多人来看我。他们是我的长辈或者晚辈。母亲弯着腰,抓花生抓糖果给他们吃。母亲的眼睛湿湿的。

我想到了“故乡”这个词。

这就是我的空荡荡的故乡吗?

我在大门前蹲下来,流出了眼泪。

故乡,我是你的不肖子孙。

过完年,照旧要回到蚌埠。我到蚌埠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铁路；一条是公路。走铁路时,坐的是绿皮火车,从徐州站到蚌埠站。火车鸣笛,有一点揪心,那喷薄而出的白色浓烟,就像故乡的炊烟,扯着连着割不断的乡愁。走公路时,坐的是汽车,从家乡县城的汽车站到蚌埠长途汽车中心站,一路辗转,要经过一些土路,经过一些石子路,经过一些村庄,经过一些土气的地名,灵璧,固镇,磨盘张,新马桥,曹老集……然后进入高楼大厦构成的一座城池。

城池里有雨有雪有阳光。有匆匆忙忙的脚步,有来来往往的车水马龙,有斑驳复杂的面孔,有喧哗的市声,有生长的气息,有坚硬的人生。

当一束阳光从高楼的夹缝里直射到残雪覆盖的地面,那一刻,疲惫感消失了,温暖感和归依感复活。每当这个时候,我的心情是欣慰的,也是复杂的。欣慰的是,这座叫蚌埠的城市,有我的家,有我的朋友,有我的事业。复杂的呢?我为什么来到蚌埠,就有了归依感?我背离故乡了吗?

我说不清。说不清横亘在故乡和异乡之间的两条路,是可以互为置换的等号,还是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我只知道,年深处境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年年岁岁,我在从故乡到他乡的路上,来来回回地走着,可能终究会把故乡和他乡的概念模糊,会把他乡走成故乡,会把对城市的深深的热爱,变为像对故乡深深思念一样,成为又一种割舍不断的乡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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