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幽古镇话沧桑

夏青

永兴古镇位于贵州湄潭县湄江河上游，古镇昔名马桑坪，明万历二年(1574)开市更名兴场。古镇自古有“一脚踏三县”之说，西南为湄潭县，东南为施秉县，西北为石阡管辖，因其处于“金三角”的优越地理环境之中，自古以来就是商贾云集、舟车往来的繁荣之地，成为黔北四大名镇之一。史籍中对当时古镇的富庶繁华有这样的记载：“万商幅凑，百货云集，黔省一大市镇也。”

古镇的古，古在街道。古镇只有一条街道，街道为两米多宽的青石板砌成的骡马道。在儿时的记忆中，街道两边的建筑大多有风火墙隔开，临街为店铺，店铺后是牌楼，牌楼上方用青花瓷片镶嵌花草虫兽，穿过牌楼就是四合院。直到现在，全镇保存完好的四合院还有四十多处，站在悬山穿斗式纯木结构的四合院里，古朴中透出一股子憨态可掬的“拙”和“犟”，就像祖父蹲在田坎上抽叶子烟的模样，酱红色的脸庞，额头上深深浅浅的皱纹，在爷孙俩隔着稻田一顾一瞥之间，我明白了血脉相连、父袭子承的含义，即使是在我人到中年后，依旧可以从那些在时光中坍塌或傲立的民居中找到自己安身立命的源头，找到我成长的每一个琐碎细节，我在四合院中沐浴着阳光奔跑的童年时光，以及我在四合院里如何一寸寸生长。

街道两旁遮檐长伸，夏天时遮蔽着毒辣的日头，为过往的行人提供了清凉的栖息之地。骡马队经过街道，骡马队成员将满身风尘的马匹或骡子拴在木柱上，坐在街边喝两杯凉茶，或者在街边的柜台上喝二两烈酒，消除旅途的乏意，继续上路。那时候极少有车辆，乡亲们运送货物通常是靠骡马来驮。骡马脖子上系着铃铛，骡马蹄上钉着铁掌。骡马队踩在青石板上，悠扬的铃铛声和清脆的骡马蹄声交织在一起，顺着风向传得老远。湄江河在不远处奔流，“哗哗”作响的水流声和骡马蹄声、铃铛声奏响属于古镇最早的交响曲。

永兴背带如今是濒临失传的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我的印象中，每天过了正午时分，家家户户的女人三三两两坐在屋檐下，一边嘻嘻哈哈聊着天，一边做着手工背带。她们用一根银针，一缕缕丝线，绣出如黛青山，绣出繁花鸟影，绣出质感饱满的几何图案，也绣出她们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和向往。

祖母是绣背带的高手，那时候对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视和保护力度不够，甚至还没有挖掘和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概念，祖母绣背带的高明手艺，只是在民间暗地流传。我一直为祖母深感惋惜，如果她现在还活着，至少也应该是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代表性传承人了吧。

祖母在世时，经常坐在院子中那棵歪歪扭扭的石榴树下，双膝上放着一个簸箕，簸箕中装满纸壳、布匹、剪刀、细针和丝线。阳光从树缝间伸出金黄的触角，祖母坐在树下，将纸壳剪成细条状，将布匹蒙在纸壳上，一针一线，一刀一剪，在背带上绣出花鸟虫鱼、民间吉语和传统纹饰。祖母用这些背带背大了父亲叔伯，又用这些背带背大了我和弟弟。

古镇的妇女们从来不说“带孩子”，都说“背孩子”，因此，在当地的文化中，“背”又有了抚养的意思。从我开始记事以来，每家每户的孩子都是母亲、祖母的背上“背”大的。

背带，牵扯着我一生的怀恋，它拼接起我幼年零碎的记忆，它和奔腾的湄江水一起渗入我的血液中，在扑溅的浪花中，我看到每一个和我有着血缘联系的亲人，直到我长成男孩、男人、父亲，我依然会想起他，就像想起在树枝分岔口和我道别、各奔东西的兄弟。若干年后，我和我的兄弟们都有了各自的生活，开枝散叶，但我们的根始终盘根错节扭在一起，扭在同一棵参天古树的地表之下。

我几次重返故乡，到处寻找永兴背带，大街两边的店铺里都是极具时尚气息的奶茶吧、服装店、餐饮店……昔日的背带已经难觅踪迹。它就像被我压在箱子底的祖母的遗像，我只能对着遗像回想背带的样子，那些淹没在岁月里的文化符号，只能在记忆中起死回生地承接和延伸，想想让人陡升悲凉。

和古镇同时应运而生的还有古镇会馆。古镇建场开市伊始，来自两湖、两广、江西、四川等地的商贾云集于此，落地经商，先后建立会馆，兴建了三宫四庙：江西商人兴建了万寿宫、四川商人兴建了禹王宫、两广商人兴建了南华宫；随即由商人们集资兴建的蚕王庙、火神庙、张飞庙、财神庙相继落成，弹丸之地的古镇上，“永生福”“同福斋”“大生堂”等近百家商号牌匾四处林立，吸引着四面八方的客商蜂拥而至，小镇繁荣昌盛的局面达到空前的高度。

新中国成立后，万寿宫被改建为区政府，禹王宫被改建成粮管所，南华宫被改建成电影院。我家就住在禹王宫旧址附近，在我童年时，已经成为电影院的禹王宫成为我们游乐的场所。

那时候，电影院白天无人管护，只是到了晚上放电影的时候，才有人卖票、守门查票。电影院里有一个大戏台，我们这帮孩子最喜欢跑到戏台上疯，打拳、翻筋斗，或者扎好马步，有模有样地表演一段气功。在这个舞台上，每个孩子都成为“武功盖世的绝顶高手”。再后来，电影院被拆除，建起一片商住楼，童年的乐趣和回忆被一片钢筋水泥的现代建筑彻底吞噬。如今，三宫四庙仅有火神庙尚存，它安静伫立在真武山上，见证着古镇曾经的辉煌和流年沧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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