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锦官城 杜甫咏海棠

宋 林椿《海棠图》

清 朱耷《海棠春秋图》

今日蓉城街头遍植西府海棠胡大田 摄

蒋蓝/文

海棠神姿潇洒，花繁似锦，自古就成雅俗共赏名花，素有“花中神仙”“花尊贵”之称，在皇家园林中常与玉兰、牡丹、桂花相配植，形成“玉棠富贵”的意境。另外海棠花又称“断肠花”“思乡草”，有象征游子思乡，表达离愁别绪之意，又因其妩媚动人，雨后清香犹存，花艳难以描绘，又用之喻美人，所谓花命妇、花戚里、花贵妃等，不一而足。

有意思的是，杜甫寓居蜀地五年多，写了大量歌咏成都风物的诗歌，却独独没有涉及海棠花。看起来，海棠花刻意从杜甫诗歌中出走。其实，仅仅隔了一道女墙，海棠就蹲了下来，将围墙照亮。晓看红湿处，一个由雨点、雨声构成的经典唐诗时刻，正悄然讲述着一段锦官城的海棠往事。

成都海棠十万株

繁华盛丽天下无

《诗经·卫风·木瓜》记载：“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据考证，木桃为木瓜海棠或贴梗海棠，这是迄今为止关于海棠最早的书面记载。棠类植物在全世界共有35种，分布于北温带，中国有25种，除华南地区外均有分布。

唐代李德裕的《花木记》说：“凡花木名海者，皆从海外来，如‘海棠’之类是也。”诗人李白也说：“海红乃花名，出新罗国甚多。”明朝李时珍据此在《本草纲目》里得出结论：“则海棠之自海外有据矣。”

“甘棠”早在《诗经》中亮相，海棠的出场足足晚了一千多年，直到唐朝才进入文人眼目。唐德宗贞元年间，地理学家贾耽著《百花谱》，其中出现了“海棠”的最早记载：“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此后海棠作为观赏植物的地位与声望日益凸显。唐代诗人贾岛《海棠》诗云：“昔闻游客话芳菲，濯锦江头几万枝”，称道成都锦江两岸的海棠花。宋代陆游《成都行》里更有“成都海棠十万株，繁华盛丽天下无”名句，足见成都海棠之盛。

在贾耽《百花谱》之前，海棠多用“柰”称呼，宋代陆续出现研究海棠的专著《海棠记》和《海棠谱》。陈思的《海棠谱》特意指出：“海棠虽盛称于蜀，而蜀人不甚重，今京师江淮尤竞植之，每一本价不下数十金，胜地名园目为佳致，而出江南者，复称之曰南海棠，大抵相类而花差小，色尤深耳。”

蜀人不太重视的海棠是如何成为“花中神仙”的呢？宋朝诗人释惠洪《冷斋夜话》里，提到唐明皇李隆基对海棠的喜爱：“（明皇）登香亭，召太真妃，于时卯醉未醒，命高力士使待儿扶掖而至。妃子醉颜残妆，鬓乱钗横，不能再拜。明皇笑曰：‘岂妃子醉。直海棠睡未足耳。’”北宋沈立的《海棠记》记载了宋真宗的推崇：“尝闻真宗皇帝御制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赐近臣唱和，则知海棠足与牡丹抗衡而独步于西州矣。”鉴于帝王对于海棠的喜爱，上行下随，这一植物栽培才逐渐普及于西蜀和江南，中唐以后，一直到元明清三代，海棠已经成为文人常用的意象，歌咏海棠的诗词汗牛充栋。

花重锦官城

就是咏海棠

从乾元二年（759年）来到四川，杜甫寓居蜀地五年多，写有大量涉及四川的田园风物诗，可独独没有一个字涉及海棠花。苏东坡后来分析：“少陵而尔牵诗兴，可是无心赋海棠。”“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虽好不题诗。”另一个理由，是杜甫避母亲名字之讳。北宋《古今诗话》记载：“杜子美母名海棠，子美讳之，故《杜集》中绝无海棠诗。”盛唐时节，不但杜甫未写海棠花，而且李白、白居易、韩愈、元稹、柳宗元等诗人都没有写过。

苏东坡是谦逊的，但狂生薛能早已经按捺不住了。晚唐诗人薛能前后事蜀3年，在《海棠》一诗的序文中，他对杜甫的诗才产生了严重怀疑：“蜀海棠有闻，而诗无闻。杜子美于斯，兴象不出。天之厚余，谨不敢让。风雅尽在蜀矣，吾其庶几。”意思是说，蜀地海棠闻名天下，却无写海棠的佳作。杜甫在这里生活过，也没找到创作突破口。看来这是老天厚爱于我，那我就当仁不让露一手。我这首风雅之作，当在四川独领风骚……这段唐朝的海棠诗轶事，足以让当今妄人警戒。

2020年年末，我采访杜甫、苏学专家张志烈教授，他以为“一是杜甫写过海棠，失传了；二是那时成都的海棠花并不像木芙蓉、桤木、笼竹、荷花等植物那样寻常可见。可以说，海棠在唐代成都逐渐落地、盛开，才有了宋代海棠的辉煌。”

对于这个历史谜案，“失传”说最为著名。陆游在《剑南诗稿》中就说过：“老杜不应无海棠诗，意其失传尔。”杜甫写了近三千首诗，流传下来的仅有1400多首，另外一千多首诗应是失传了。但杜甫的确是写过海棠诗的，最重要的证据，来自蜀地名儒、有“巴蜀文宗”“晚清第一词人”之称的荣州人赵熙。

赵熙是海棠的爱家，其《下里词送杨使君入蜀》描述了晚清的成都市井：“青羊一带野人家，稚子茅檐学煮茶。笼竹绿于诸葛庙，海棠红绝放翁花。”“放翁花”一词从此在蜀地俏丽而起。他的《香宋词》中还有《忆旧游·海棠花落》，提到了这段公案：“论诗者谓杜甫无海棠诗，香宋以为杜甫《春夜喜雨》：‘晓看红湿处，花重锦官城’即咏海棠之作，故云人望锦官城。”

杜甫《春夜喜雨》写于上元二年（761年）春季，此时已在成都草堂定居两年。赵熙的解说，虽然没有提供进一步证据，但这也成为十分重要的一个佐证成都物候学观点：成都的初春时节，哪里有什么芙蓉花呢？而梅花、梨花、李子花之类，远远达不到“花重”的缤纷繁盛之景象。陆游所言“成都二月海棠开，锦乡裹城迷巷陌”的繁盛，才应是成都二月海棠的最好写照。

研究者进一步发现，苹果属的海棠大多都可以“违时开放”，也就是说开花时节可能提前，“花开二度”甚至“花开三度”都是真实存在的。古人所谓“海棠花妖”，当是指“违时开放”的特异事件。有学者认为，杜甫写过海棠还有一个证据，其《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之六的“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即是咏西府海棠。

碧鸡海棠天下绝

宋代成都“市花”

赵抃《成都古今记》指出：成都曾有海棠楼，为唐朝成都尹李囘所建，地址已不可考，位置大体在成都城区以西。宋代范成大镇蜀时，成都西园中的“锦庭”海棠名声在外。一个月夜，范成大来此“挑灯看花”：“银烛光中万绮霞，醉红堆上缺蟾斜。从今胜绝西园夜，压尽锦官城里花。”

与范成大同时代的陆游，中年到蜀地为官。他一生酷爱海棠，其《剑南诗稿》为蜀中风物留下1100多首诗，专咏或者兼有海棠的就有40余首，因大写海棠诗，外号“海棠癫”。陆游《海棠歌》里有“碧鸡海棠天下绝，枝枝似染猩猩血。”“若使海棠根可移，扬州芍药应羞死”之句，看来宋朝成都的“市花”，无疑是海棠了。

陆游46岁入蜀，前后8年的“蜀栈秦关”官宦生涯，留下永不磨灭的记忆。海棠成为了他与蜀地联系的纽带，固然是因为“海棠盛于蜀”，但陆游对海棠的偏爱不也正由于从那如火如荼的海棠花，更看到了自己身着戎装、壮怀激烈的豪情。

“我初入蜀鬓未霜，南充樊亭看海棠。”嘉定元年（1208年），84岁的陆游追思蜀中往事写下《海棠歌》。那时的他“鬓未霜”，在南充樊亭初次领略了西蜀海棠之盛，叹为观止，岂知南充樊亭的海棠比起成都碧鸡坊的海棠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成都城坊古迹考》载：西汉时，益州刺史称西南方有碧石闪烁发出金光，远望若金色马碧色鸡。汉宣帝闻之，遂命王褒前往祀。褒未至，后卒于道途。宋代碧鸡坊在白家塘（今金马街）一带。

“风雨春残杜鹃哭，夜夜寒衾梦还蜀。何从乞得不死方，更看千年未为足。”在风雨凄清的寒夜，诗人魂牵梦萦、念念不忘的还是四川海棠。诗人对海棠的热爱之情与对往昔岁月的怀念关联，这其中又流动着多少浪漫主义的情思。西蜀海棠正是陆游在四川度过的壮丽年华和倥偬岁月的象征，他又怎能忘怀？

“海棠香国”今何在

张爱玲《红楼梦魇》开篇说：“人生有三大恨事，一恨鲥鱼多刺，二恨海棠无香，三恨红楼梦未完。”这个说法有渊源。宋人彭乘的《墨客挥犀》记载，堂弟彭渊材博通群书，平生无所恨，所恨者仅五事：一恨鲥鱼多骨、二恨金橘带酸、三恨莼菜性冷、四恨海棠无香、五恨曾子固不能诗。后来得知昌州海棠独香，一生憾事少了一件，他喜不自禁。

清代才子李渔是希望海棠有香味的，他搬出唐人郑谷的诗来佐证：“则蜂蝶过门而不入矣，何以郑谷《咏海棠》诗云：‘朝醉暮吟看不足，羡他蝴蝶宿深枝？’”李渔认为“有香无香，当以蝶之去留为证”，物候学的证据并不能彻底代替人的嗅觉。

1930年，朱自清写了《看花》一文：“最恋恋的是西府海棠。海棠的花繁得好，也淡得好；艳极了，却没有一丝荡意。疏疏的高干子，英气隐隐逼人。可惜没有趁着月色看过；王鹏运有两句词道：只愁淡月朦胧影，难验微波上下潮。我想月下的海棠花，大约便是这种光景吧。……海棠本无香，昔人常以为恨，这里花太繁了，却酝酿出一种淡淡的香气，使人久闻不倦。”

朱自清是敏锐的，他提到的北京中山公园里的西府海棠具有香味，不是文学夸张。成都植物园的专家认为，西府海棠和一些北美海棠的确有香味，不过也不是任何状态都会播散香气。一般来讲，开得好的状态下，在将近黄昏时分，会有明显的清香。

古人称贴梗海棠、垂丝海棠、木瓜海棠、西府海棠为“海棠四品”。而西府海棠既香且艳，是海棠中的上品。清代苏灵《盆玩偶录》把西府海棠列为“十八学士”之一。西府海棠相传因古代生长在西府（今陕西宝鸡一带）而得名，也是宝鸡的市花。

海棠一般有艳无香，其香只在“隐跃之间”，只有少数地方的海棠带浓香，如《广群芳谱》载：“蜀嘉定州海棠有香，独异他处。”可惜的是，乐山境内早已无处可寻其芳踪了。

唐代贾耽《百花谱》说，“独靖南者有香，故昌州号海棠香国。”“海棠为花中神仙，色甚丽，但花无香无实。西蜀昌州产者，有香有实，土人珍为佳果。”说的是昌州海棠不但独具异香，还是美味“佳果”。至1279年，重庆大足一直是昌州州治所。时至今日，大足的海棠花仍然散发着淡淡的香气，这只能归结为独特的水土与季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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