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菜人生

想起来，我人生的许多起伏，都与那毫不起眼的泡菜有关。

小时候，我自然也如泡菜一般，泡在家庭的这只大坛子里。母亲并没有留下多少温存的记忆，但与泡菜的记忆格外不同。母亲是一把料理家务的好手，好就好在她可以同时做几件事：煮饭、倒煤渣、晒被子、扫院子……这时候，母亲的嘴也不歇着，炉孔似的，火星子直冒。做泡菜时，母亲的身影才柔和起来：蹲在厨房的一只角落，先掀开坛盖，再揭开内盖，再把那些洗净了晾干了水份的各类菜蔬，一点一点，塞进坛口。那感觉，仿佛坛子是一个婴儿，母亲正在用食物喂养它。

坛盖离开坛体时，发生低沉而缠绵的声响，似在回应母亲的喂养。

捞泡菜时，母亲的动作更柔软了。手是事先洗净的，再擦干——那泡菜娇弱得很，沾不得半点生水。母亲的手修长，白晰。经年的家务，伤了母亲的性情，却伤不了那双手。入坛之前，母亲用一只手，挽另一只手的袖子，再把那挽好了袖子的手举起来，那手便附了灵，有了火苗的姿态，出奇的柔软，出奇的热烈，仿佛，那要进入的不是泡菜坛子，而是她的恋人……

泡菜出坛，表面汪一层油亮的光。那是上好的汁水浸泡的缘故。母亲把它在橡木做成的砧板上，对齐了，切成花生米大小的丁状，加点红油，加点麻油，加几粒味精，几粒白糖……拌好了，端上桌。

曾经，在我们家吃过一回稀饭的大哥哥，回家去，对他的母亲说，王（母亲姓王）阿姨家的泡菜，讲究得很，还要放糖。

那年月，糖就是讲究的标配。母亲放糖，并不是为了显摆，而是要增加口感的丰富性。

母亲喂养泡菜。泡菜喂养我。我就是这样一天一天，长大成人。

后来就离开家，走出去了。有好长时间，我几乎忘记了泡菜。居无定所的生活，泡菜是一种奢侈，是梦想，我顾不过来。偶尔，坐在有着家乡风味的川菜馆里，我也会学了别桌的客官，大声地叫：老板，来份泡菜。

仅此而已。

重回四川，我已人到中年。母亲已老。在许多人的眼里，我除却一身漂泊的风霜，别无所能。岁月虚度。家务荒废。母亲看我，如看着一架会吃饭的机器，眼里的伤痛流出来，呈雾状。

母亲在为我感到担忧。

我是在一瞬间脱胎换骨，让所有人刮目相看。那是在一次由我召集的聚会上。那时候，我在离城不远的乡镇上，拥有了一处农家院子。我把朋友们请来，鸡是土鸡，菜从园子里摘，水从井里抽上来。饭局到了尾声，有朋友道，我想问问主人，有没有泡菜？

众人都看向我。他们知道，这下子难题出到点子上了。

就有人打圆场：算了，要求不能太高。又有人直言不讳：她怎么可能，有泡菜。我说，有，你们等等。

我端出来的是嫩生姜。

我是学了母亲的方法，把嫩如指尖的生姜从坛子里捞出来，对齐了，破开，切丁，浇上红油，加几滴麻油，撒上味精和糖，搅拌了，用一只小碟盛上。那品相，又白又红，又香又脆。

众人不语。拈起来，塞进嘴里，仍然不语。眼睛在紧闭着的嘴唇上面渐渐有了表情。

众人道，没想到啊，没想到……

众人道，我们都以为，你，不会做家务……母亲是最后一个知晓的。尝了我做的泡菜，母亲也不夸我，只一个劲地找不足：

太酸了，要加点盐。太咸了，要加点冰糖。

生花了，要加点白酒……

不酸不咸刚刚好，母亲也有话说：

你那个坛子，要经常洗，女人能不能干，不看你穿得好吃得好，看你的泡菜做得好不好。老话说，米缸缸，面缸缸，不如一个菜缸缸。邋遢的女人，那泡菜端出来也是臭的。

母亲又道，但泡菜好吃还不够。旧时候，看一个女人，不光要尝她泡的菜，还要进屋去，看她的坛子，坛屁股没擦干净，也不算勤快女人……

我没有母亲的那些教条。在母亲眼里，人一生不容易。女人是穿过针眼的那根线，为了把一家人串起来，就得削尖了，挤扁了，在所有的孔眼里穿行。日子久了，线也就有了针的尖锐。

我宁愿就事论事，在意生活本真的滋味。比如泡菜，因为爱吃，所以去做。做时才知道，远远的岁月前端，母亲作为教师早就在那里了。然而，眼见是一回事，手动又是另一回事。做进去了，才发现，母亲的教条也不无道理。做泡菜是有很多讲究的。起盐水时，几近仪式：水要烧开，再放凉，再配上生姜花椒大蒜八角白酒冰糖……盐自然少不了，它是主角。有条件时，最好加一些老盐水，好比中药的引子，发面时的老面，火锅的底料……菜也不是随便泡的，哪些菜能泡不能泡，哪些泡得久一些，哪些只能是“洗澡泡菜”，没有一个统一的课本，但课本的内容早熟记在心。

比如说，茄子和豇豆是搭挡，有一道名菜，豇豆烧茄子。但做泡菜时，豇豆能泡，茄子就不能泡。同样是根茎类蔬菜，土豆不能泡，莲藕却勉强可以。所有淀粉含量高的菜品都不宜做泡菜。而维生素和纤维素含量高者，如辣椒生姜萝卜洋葱青菜……则是做泡菜的上好材料。浸泡的时间长短，则与菜类的组织结构有关，瓜果类蔬菜，比如黄瓜，水份太足，不宜久泡，而胡萝卜结构紧密，泡上三天五天十天半月，依然是清脆爽口。

同样的做法，做出的味道千差万别，有的甚至是天上地下。其间的“道道”十分微妙，有的甚至还颇为神秘。有观点说，那是因为卫生的原因，除菌的工作做得好与不好。泡菜虽“贱”，却极为娇贵。怕生水，怕油腥，怕脏物。稍不留意，带进去一点油渍，整坛子泡菜全部报废。然而，母亲更倾向于另一种说法：出不出泡菜，看女人是否能干，更要看运气。

但凡说到运气，事情就变得极难捉摸。却也不无道理。母亲就举出过有力的证据：谁谁谁，爱干净得很，炒菜用的锅底能照得见人影子，可就是不出泡菜，她做的泡菜，不能吃，臭，比狗屎还臭。

母亲一生，没有什么建树。能做出一手好上的泡菜，就足以让她以傲然的姿态，立于尘世。

我对母亲的说法不以为然，却暗自庆幸着自己的好运。我的泡菜虽说比不得母亲，却也有模有样，颇能对付。这才想起来那些年，我四处漂泊，远离泡菜，却也真有些不如人意。我倒不以为那是泡菜的魂魄在施着魔法，而是源于自身的一种心魔。泡菜卑微，却有着自己的尊严。不容轻视，也容不得马虎。需要的是谨慎和耐心。

当你对生活中那些最不起眼的事物，怀抱着一种静心与热爱时，生活，便向你呈现出它宽阔而细微的波澜。

这便是母亲所言的好运吧。（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省作协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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