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庞惊涛
赵晓梦长诗《钓鱼城》(中国青年出版社,2019)用接近一半的篇幅,对他的1300行长诗进行审慎而翔实的注释,不仅极大地增强了长诗本身的可读性,也为长篇叙事诗增加了厚重的历史感。诗宜隐讳,尤其是当代诗,注释往往被看成“画蛇添足”而多被诗人所不取。《钓鱼城》注释的出现以及执意强化,无疑为当代新诗、尤其是长篇叙事诗创作技法的创新和突破提供了一个有价值的示范。
《钓鱼城》诗注的方法
和历史上的古典诗注传统理路不一样,《钓鱼城》的诗注不是后人对前诗的补注,而是作者在创作《钓鱼城》时即已架构好的一个重要内容,是诗人自己写作并自己注释。细读《钓鱼城》的十七条注释,可略窥作者赵晓梦的传统阐释学旨趣。他对《钓鱼城》的创作,在明确诗史互重的前提下,实则更偏向于“史”,即通过注释来完成对历史的解析求证,而不是通过注释来延长诗的抒情。由于《钓鱼城》呈现了一定的古典注释学的面貌,这就使《钓鱼城》的整体文本,显示了史著严谨客观的学术气质,而不是单纯体现为诗的浪漫与灵动,因此较之其他相类的长篇叙事诗,更具有启发性和创造性。
中山大学中国古文献研究所研究员、中文系博士生导师陈永正先生在他的《诗注要义》一书里,对诗注提出了文学与文献学兼重的学科要求,以此可以移来解释《钓鱼城》的诗注方法论,即长篇叙事诗高度的文学性与文献的高度严谨性统合,两种学科在赵晓梦精巧的糅合下,使诗的部分呈现了文学的灵动,而文献的部分,则呈现出了史的厚重,实则体现为历史的分量,二者相得益彰,互借光辉,合成双璧。
在具体的注释选择上,《钓鱼城》显示了作者便于读者理解和历史辩论为主的原则。因此,十七条注释,几乎没有一条和诗本身的情绪以及意境相关,而紧扣历史人物、地名以及名物而展开,其材料选取,也注意在充分利用《元史》等官方正史资料的基础上,兼而采用地方文献、志书、行状、笔记、见闻录乃至出土文物,以客观呈现诗所不能呈现的历史面目,给读者提供一个自行辨别历史的机会。如关于蒙哥死因和死地的注释、蒙哥葬地“起辇谷”的注释,都最大可能地将作者所掌握的史料客观呈现。读者在激发诗情之余,也可以通过注释,弥补蒙元史认知的不足,并构成自己的史实判断。这种诗注方法,也使《钓鱼城》这个长篇叙事诗,兼有了历史随笔的副翼。
特别值得一提的是,《钓鱼城》中对内部资料的运用,可能会为正统史家所忽略和轻视,但赵晓梦却理直气壮地将它引在了注文中,体现了一种诗注的开放态度。显示为内部资料的《钓鱼城历史学术讨论会论文资料集》,是1981年10月15日至20日在合川召开的钓鱼城历史学术讨论会专家论文的结集。虽然是内部资料,但专家论文仍然很有史料价值。我在写作“杭州的儒家与书院文化”一书时,也特别注意杭州及所辖区(市)县编辑整理的“内部资料”,它们虽然不是正规出版物,但由于大多是地方政协牵头整理的文史资料辑,往往于史有补。赵晓梦在《钓鱼城》中的史料注释,特别注意对“内部资料”的运用,可能和他作为合川人,十分谙熟并能全面掌握地方文史资料相关。
《钓鱼城》诗注的情怀
古典诗注特别注重注者的才学,以“才学为注”历来是中国古代诗歌阐释的传统模式。《钓鱼城》的诗注,虽也不乏才学,但蔽见以为,《钓鱼城》诗注的可贵之处,仍在情怀,即诗人在注中所体现的历史态度和观念。
史家陈寅恪先生在《金明馆丛稿初编·哀江南赋》中云:“古今读《哀江南赋》者众矣,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异焉。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这种浅深之异体现在《钓鱼城》的注释中,正是注者本人所持的史观,是否为读者所感染认同。我注意到,赵晓梦在《钓鱼城》的注释中,倾注了诗人特别的敏感和人文关怀。如对王坚的抱屈,则不失为“史家”的诗性流露。
《钓鱼城》注释第十三条:“蒙哥死后钓鱼城之围立解这是事实,这也是守城主将王坚最光辉的业绩,仅此一条他也足以位列南宋名将之列。但找遍《宋史》,竟未见为王坚立传,遂使一代抗蒙英雄湮没无闻,史家争议不休。”
这样的诗注,正是注者跳出冷静的历史,以诗人的热血,为英雄叫屈。事实上,他在注释过程中“找遍《宋史》”的这一举动,就流露出了他作为诗人的情怀,而非注者的冷静。在这里,“以才学为注”开始主动让位于“以性情为注”。
《钓鱼城》注释第十五条:“姚从吾先生依据详实的史料考证了熊耳夫人的家世、王立与合州得救经过,指出李德辉不主用兵而与合州王立‘妥协’(招降),乃是他的一贯主张,至于熊耳夫人的致书,实仅是一个助因与巧合罢了,《钓鱼山记》所说的,她姓王、曾为王立义妹、曾为李德辉做鞋有式等等,则全属圆谎、臆造,是故事而不是信史了。”
熊耳夫人为元王相李德辉写信做鞋,以使合州一城人得活的传奇,在合州抗元历史中具有很高的传播影响力。赵晓梦在注释中,除了充分展示这个传奇的各个源头之外,不忘用已故历史学家姚从吾的观点和地方文史专家的态度,摆正这一传奇在《钓鱼城》中的正确位置:“那是一个故事!”注者的历史情怀在这样斩钉截铁的回应中,得到了充分的彰显。
《钓鱼城》的注释中,也充满了注者对忠与奸、正与反这两组历史人物的爱憎之情。同为余姓,前任四川制置史、知重庆府、抗元英雄余玠和继任四川制置史、知重庆府余晦,在注者的笔下忠奸分别、正反昭然。“从余玠部属的这一反应,不难推测余玠本人对朝廷轻率地把余晦派来四川的深深失望和愤慨,因为这不仅是对余玠个人的嘲弄羞辱,而且也是对神圣的抗战事业的玷污糟蹋。”此类情绪,在《钓鱼城》中还有不少。这些注释,相比单纯学术性的、干瘪的、冷静的和毫无倾向性的注释,充满了诗性的人情味。这正是《钓鱼城》诗注的价值之一。
《钓鱼城》诗注的价值
在诗人的眼中,《钓鱼城》是一部灵动的历史叙事诗;而在历史爱好者眼里,《钓鱼城》不失为一本诗具史才、史蕴诗心的历史随笔。对新诗,我素来不敢发言,但对历史随笔,或许可以透过《钓鱼城》这个独特文本中的诗注,阐发一点它的价值。
一是诗史互重的写作倾向。《钓鱼城》在写作规划时,赵晓梦一定对史料的运用和摆放有全局的考量,这可以从选题的确立以及三个章节的命名上略窥他的旨趣。应该说,《钓鱼城》所选取的历史选题,首先就具有了历史的厚重与深广,在参考已出版或见诸公开信息的历史资料的同时,这个选题本身就背负了厚重的历史感。从《钓鱼城》最终呈现的文本范式来看,如果裁取掉最后的注释部分,这个长篇历史叙事诗将会失去不小的分量。因此,一定程度上,诗人“诗史互重”的自觉,使得这一典型文本,为当代叙事诗注释传统的延续,做出了最好的示范。
二是情绪与史实的适度拿捏。诗人论史,最忌纵情失度,使历史成为情绪的奴隶;而史家为诗,则不免袖手拘束,让天真情怀被历史画地为牢。《钓鱼城》中的注释,作为既和诗独立,又高度融合的一部分,可谓诗具史才、史蕴诗心,是我认为最有情怀的历史随笔。注家在这部分里,既没有让情绪失控,也没有被历史拘牵,对情绪与史实适度拿捏,体现了诗人和历史随笔作家在这个融合题材上的优雅从容。
三是史证与时证的兼收并蓄。回到历史注释这个单纯技术层面的问题上来,《钓鱼城》中要面对的历史难题显然不少,有些难题,是它作为一部长诗的注释所无法解决的,因此,它需要在汲取过往历史证据的前提下,充分注意吸收时下的证据,比如出土文献,比如最新研究成果。而对于那些史证与时证都不能解决的问题,作为注家,他必须向史家那样,把它交给未来,交给时间。赵晓梦在注释中说,“时间是个好东西”,正是这种态度和立场的体现。
还需提出的是,《钓鱼城》中每一章诗结束之后的“我的旁白”,既可以看成诗与注释之间的连接,也可以作为一个特别的注释,即融合了诗人和注者的史观与情绪的特别注释。有些内容,同样也是赵晓梦历史情绪的真实流露:
“我一直在想,在江山改朝换代的大势面前,一个人的气节名声和一城人的生死,孰轻孰重?”
这个自问,是诗人对历史的叩问,不是注者对历史的叩问。我知道,在王立决定降元献出合川城之前,他一定想到了蜀国的谯周,历史记录下来的,更多是“劝主降魏”的非人臣所行之耻,而不是使一蜀人得活之虑。赵晓梦的旁白,穿透历史,让谯周和王立跨越时空,发出了沉重的千古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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