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游入蜀 5000里水路走了157天

晚清时期的夔州城。

神女峰。

以前的瞿塘峡。

三峡边拉船的纤夫。

曾经的南京石头城。

长江三峡上的旧木船。

□黄勇

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已有5个儿子的陆游，告别送行的亲友，拖家带口从山阴县出发，从水路前往夔州赴任通判。一家人沿着运河，一路舟行，经萧山，进临安，过秀州、吴江、常州、丹阳，抵达镇江，进入长江，又逆水而上，向夔州进发。水路迢迢，旅途漫漫，心情复杂，这一路走来，竟从夏天走到了冬天，直到十月二十七日早上，耗时157天才到达夔州，行程达5000多里。

从出发的当晚，陆游就开始写日记，记录旅途中的所见所想。日记中，有对古地名的考辨，对史籍记载的印证，对历史名人、著名事件的感怀，也有对山川、动植物的描述、风土人情的记录等。日记有3万多字，陆游整理后取名《入蜀记》，被称为“是中国第一部长篇游记”。此外，陆游在途中还写了59首诗。

壹

为生计 陆游赴夔州出任通判

乾道二年（1166），陆游被罢免官职，回到老家山阴县闲居。陆游的心情，可想而知。

好在几个儿女绕膝，妻子王氏话虽不多，但贤惠持家，陆游得以享受天伦之乐，渐渐抚平愤懑的心灵创伤。日子一天天过去，看似平淡，却也安宁。如果就此下去，陆游也将在平凡的人生中老去，直到终年。但命运不会让他往这条路一直走到底，他的使命还没结束，他的坎坷人生还将继续。

事实上，陆游被免职后，一直在寻求重新做官的机会。

乾 道 四 年（1168），陆游在任镇江府通判时认识的陈俊卿出任右相。陆游听说后，给陈俊卿写了一封祝贺信《贺莆阳陈右相启》，其中写道：“某孤远一介，违离累年。登李膺之舟，恍如昨梦；游公孙之阁，尚觊兹时。敢誓糜捐，以待驱策。”表达了自己想重入仕途的想法，希望陈俊卿能举荐自己。

乾道五年（1169）十二月六日，刚刚生了一场大病的陆游，果然接到了朝廷的一纸任命，“得报差通判夔州。”这是否是陈俊卿的举荐，不得而知。

凑巧的是，此前陆游也接到了另一个邀请：四川宣抚使王炎请陆游加入其幕府做幕僚。

王炎，字公明，相州安阳县（今河南安阳市）人，乾道五年以参知政事身份出任四川宣抚使。王炎是主战派，力主抗金，此番出任四川宣抚使，四川北边与金国交界，意味着与金国将有战事。王炎与陆游相交多年，深知陆游一向主战抗金，所以向陆游伸出橄榄枝，希望一起共谋大业。

面对两个差事，陆游权衡再三，最终选择了朝廷的任命：赴任夔州通判。

陆游的选择，其实不难理解。如果去做王炎的幕僚，虽然能施展主战抗金的抱负，当时朝廷对幕府制度限制较严，聘用由自辟改为中央任命，大量幕职编入正官，做幕僚也是朝廷命官，但毕竟做幕僚有寄人篱下的感觉。而做夔州通判，虽然官职不高，也难以实现人生理想，施展政治抱负，与自己所希冀的在朝廷工作建功立业相差甚远，但是朝廷正式任命，比较有荣誉感，能光宗耀祖，在族人面前能抬得起头来。被罢官又被起用，证明自己绝非庸碌之辈。

更为重要的是，能摆脱生活上的困窘。他在《通判夔州谢政府启》中直言不讳地说：“贫不自支，食粥已逾于数月。”“屡求吏隐，冀代躬耕。”正如他在入蜀途中去拜访时任参知政事的梁克家时，《投梁参政》中写的那样：“残年走巴峡，辛苦为斗米。”已是5个孩子的父亲，要担当其一家老小的生活重任，不得不为五斗米折腰，为了衣禄而做官。

乾道六年（1170）闰五月十八日，陆游带着家人，告别亲友，怀着既离避纷争，又郁郁不得志，还有为生活所累的复杂心情，踏上了前往夔州的漫漫旅途。

贰

在建康 实地考察军事要塞

陆游一家乘船从山阴县出发，沿着运河，经萧山，进入京城临安府。

闰五月二十八日，陆游去西湖游玩。他离开京城已有8年，看到西湖园苑中的竹树似乎又苍老了许多，柳树也长高了不少，长桥寺也多处修葺重建。睹物思情，陆游感慨“旧交多已散去，或贵不复相通”，昔日的老朋友大多各散四方，有的富贵了而不再有联系。

一路行来，还是见到了一些官员和朋友，大家把酒言欢，群集宴饮，倒也快乐。如在京城时，“二十五日晚，叶梦锡侍郎衡招饮，案间设矾山数盆，望之如雪。”“二十九日，沈持要检正枢招饮，邂逅赵德庄少卿彦端。”“六月五日早，抵秀州，见通判权郡事右通直郎朱自求、员外通判右承事郎直祕阁赵师夔、方务德侍郎滋，务德留饭。”

七月，陆游一家来到建康府。

“（七月）五日……过龙湾，浪涌如山，望石头山不甚高，然峭立江中，缭绕如垣墙。凡舟皆由此下至建康，故江左有变，必先固守石头，真控扼要地也。”石头山即石头城，位于今南京市鼓楼区清凉山一带，有“东吴第一军事要塞”之称。石头城始筑于楚威王七年（公元前333）。建安十七年（212），孙权在石头山金陵邑原址筑城，取名“石头”，作为最主要的水军基地。

石头城扼守秦淮河与长江的交汇口，“因山以为城，因江以为池，地形险固，尤有奇势”，是保障建康城西部安全的军事重镇，也是兵家必争之地，素有“石城虎踞”之称。

七月七日，陆游登上石头城，“西望宣化渡及历阳诸山，真形胜之地。”陆游还进一步设想，假若有朝一日朝廷定都建康了，石头城仍是至关重要的军事要塞。

七月十一日，陆游来到离建康不远的采石矶。“采石一名牛渚，与和州对岸，江面比瓜洲为狭，故隋韩擒虎平陈及本朝曹彬下南唐，皆自此渡。然微风辄浪作不可行。”这一段水路，是南宋朝廷退守江南的重点防守区域，隋朝大将韩擒虎讨平陈朝、北宋名将曹彬灭南唐政权，都是由此突破渡江。如果朝廷不重视这里的江防，后果将不堪设想。

迁都，一直都是陆游的主张。即使到了夔州，晚上做梦也都在说迁都的事情。来看他的《记梦》诗：“梦里都忘困晚途，纵横草疏论迁都。不知尽挽银河水，洗得平生习气无。”

在梦里，他忘却了自己的困境，仍不忘草疏迁都建康的观点。以尽挽银河水的决心，突出表现难洗平生习气即坚持抗战的初衷，坚持隆兴二年（1164）《上二府论都邑札子》的思想：建都临安府不过是权宜之计，只有建都建康府才是上策。

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做到了。

叁

在荆沙 见识当地人的水上生活

夏去秋来，不觉进入九月中旬，陆游一家乘船来到了荆沙地区，即今湖北荆州市长湖一带，当时叫江陵府。

荆沙是长江在荆楚的水陆要冲地带，长江一过荆沙，河道就会变窄，水势也会湍急起来，必须要换乘带大帆和纤绳的大船才行，所以南船北马都要在这里转换。

九月十七日，日落山头后，陆游一行把行李搬到船主、嘉州人赵清的大船上。这艘大船就是要过长江峡谷的船，但正在维修，所以要等待一些时日，待船修好后，择吉日再出发。这一等，就是10天时间，不过，陆游正好利用这个时间在荆沙好好转悠一下。

十八日，陆游拜见了江陵府知府、资政殿学士刘珙，见到了江陵府通判、右奉议郎权嗣衍和左宣教郎陈孺。

十九日，天气极其寒冷，犹如隆冬。陆游出城游玩，一路上，满目都是枯黄的茅草，极尽凋敝。每隔10多里，才见到数户人家的村落。在路上，陆游还遇到数十人骑着马打猎，马鞍上系着所获的狐狸、野兔。经人解释，才知这些人是驻守在襄阳城的官兵。

二十日，陆游来到码头，观看维修将要乘坐的大船情况。只见船工把船上的桅杆放倒下来，“立艣牀。”艣，亦作艪，一种比桨大的划船工具；牀，同“床”。

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船工解释说，大船进入长江峡谷后，将不再张开船帆，只用艣和“百丈”了。百丈，即牵船的篾缆，也就是俗称的纤绳。百丈是用巨大的竹子分为4块后扭缠而成，有人的手臂那么粗。陆游将乘坐的这艘大船，“用艣六枝，百丈两车。”让陆游大开了眼界。

这一路行来，真的是让陆游开了眼界。他看到一个巨大的木筏，“广十余丈，长五十余丈。”一丈即3米，折算下来，这个木筏长150多米、宽30多米，差不多有一个足球场那么大了。

更让陆游感到惊奇的是，木筏上住有三四十户人家，“妻子鸡犬臼碓皆具，中为阡陌相往来，亦有神祠。”真是前所未见的稀奇事啊！

船工见陆游如此稀罕，笑着说，这都算是小的咯！大的还可在筏上铺上土种植蔬菜或开酒馆，不过不能开进小水湾，只能在大江中行驶。

在荆沙期间，陆游写了《哀郢二首》诗：“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荆州十月早梅春，徂岁真同下阪轮。天地何心穷壮士？江湖自古著羁臣。淋漓痛饮长亭暮，慷慨悲歌白发新。欲吊章华无处问，废城霜露湿荆榛。”

两首诗表达了对楚国旧都的慨叹和对屈原的思慕，其实更是借此表达了对南宋王朝丧失国土的痛惜，对屈膝苟安、腐败昏聩的朝廷的怨愤。

二十六日，船修好了，船工带着酒和猪肉，去江渎庙祭祀。第二天，是开船的日子。船工解开缆绳，“击鼓鸣艣”，船工一起大声呐喊，岸边看热闹的围得个里三层外三层，就像一堵墙一样，极大地震撼了陆游。

肆

入三峡 见到神往已久的神女峰

李白曾经感叹蜀道难于上青天，其实水路蜀道也非常凶险，因为必须要走三峡。三峡是长江中最险要和最壮观的一段水路，由巫峡、瞿塘峡和西陵峡3段幽深的峡谷组成，长193公里。

十月十三日，陆游乘坐的大船在归州（州治在今湖北秭归县）前的新滩出事了：船底被江中尖锐的石头穿破了。船主急忙派人察看，幸好还不至于沉船，不过锐石牢牢地穿在船底，使得大船动弹不得。

分析原因，是因为新滩这一段水路是峡中最为凶险的地方，江的北边水流湍急，水中布满暗礁，船不可行，只能走南边。而南边水中有很多锐石，除非是船上没有任何载重的轻舟才可通行。而陆游乘坐的这艘大船，不仅载了很多人，而且还有很多陶器。船主为了利益，不惜冒着这样的风险，陆游认为很不可取。

没法行船了，陆游等人只得上岸等候。到了十五日，船工将船上所有东西搬下来，终于拉着大船过了新滩。然而，船底破损，必须要维修才行。陆游不能久等，遂换船继续前行。

此后，陆游基本上没遇到什么险情了。船工说，这并不能说明在这一段长江上行船就是安全的，这是因为入冬后，三峡水量骤减，江面上不再波涛汹涌。如果是夏天，这段水路还是非常凶险的。

二十三日，大船来到了巫峡，陆游终于见到了心驰神往已久的神女峰。巫峡十二峰，由于常年云雾缭绕，平时不能全部看到，一般只能看到八九峰。其中，“惟神女峰最为纤丽奇峭。”

在巫山对面山上有一座真人祠，即巫山女神祠。真人祠正对着巫山，“峰峦上入霄汉，山脚直插江中。”传说，每年八月十五晚上，明月高照，有丝竹之声，在峰顶上往来，遍山的猿猴都跟着鸣叫，直到天亮才渐渐停歇。

在真人祠后山半山腰，有一个平旷的石坛。在远古的神话传说中，禹在这里见到了神女，神女授予他符书，即治水秘笈。在石坛看十二峰，“宛如屏障。”

陆游的运气非常好，这天天气晴朗，“四顾无纤翳，惟神女峰上有白云数片，如鸾鹤翔舞裴徊，久之不散，亦可异也。”让陆游大呼意外，心情格外好。

二十六日，船进入瞿塘峡。但见两岸江壁相对耸立，直上云霄。江壁平直，就像巨人用刀劈削而成。抬头仰望天空，天空如同一匹白练。因为处于枯水时节，江水下落，瞿塘峡中江水平静地缓缓流动着，就像装油的器皿一般。

陆游还在瞿塘峡北岸见到一个奇观：圣姥泉。石头上有一条缝隙，人在旁边大声喊叫，缝隙里就会涌出泉水。不停地喊叫，泉水就不停地涌出。对此，陆游用了3个字表达自己的看法：“可怪也。”

其实，这是山泉间歇现象，是由于水源过长、时断时续造成的。瞿塘峡中有很多泉眼，其中有一种时流时停的泉水，即间歇泉，陆游见到的圣姥泉，就是其中之一。在瞿塘峡南岸，还有与圣姥泉齐名的凤凰饮泉。

傍晚时分，陆游到了瞿塘关，这里是唐朝时夔州的治地，与白帝城相连。瞿塘关西门正对着长江上著名的滟滪堆。陆游解释说：“堆，碎石积成，出水数十丈。”当地人说，夏天、秋天长江涨水时，水又比滟滪堆高数十丈。听得陆游大为咋舌。

二十七日一大早，陆游抵达夔州。对陆游来说，这既是长达157天的入蜀旅途的结束，更是长达9年的宦蜀生涯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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