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这一生,要填多少表?如果统计,数字肯定惊人。
我第一次填表,是十六岁那年参加高考。不是高考志愿表,是考生政审表。那个年代,参工、升学、提干、入伍等,要过政审关,政审不合格,会被刷下。政审表内容五花八门,包括家庭主要成员及直系亲属。我伏在墨迹斑斑的课桌上,一笔一划,比考试还认真、审慎和紧张。三代贫农、一个国家干部舅舅、一个部队军官舅舅,根正苗红;三好学生、共青团员、班委干部、品学兼优……我底气十足,自豪满满,力透纸背,笔尖戳得课桌嘁嘁嚓嚓。
填到籍贯栏,我迟疑、畏缩了:四川省达县元山公社五大队七生产队。“元山”一下子把我打回原形,让我自信跌到零点,豪情降到冰点。
元山在哪里?元山是一座山吗?元山是怎样一座山?这些疑问纠缠着我,像与生俱来的胎记,暴露出我的低贱身份、丑陋形容,揭不掉,甩不开。
年少时,我逃避籍贯,羞于对人启齿,总是含糊其词:大巴山南麓,四川东北部,鸡鸣三县地,达县最边远的公社……我怨恨上苍,把我扔进山旮旯,不受待见。高不可攀的大山,深不可测的沟壑,民谚说得很形象:“望到屋,走得哭,看见家,跑死马”。大山阻挡了视线,限制了想象。为什么是莽莽苍苍的崇山峻岭,而不是一望无垠的坦荡平原?为什么是边远穷山,而不是鱼米水乡?为什么是寂寂无名的元山,而不是闻名遐迩的北京、上海?穷山也罢,我认命,穷山也该有恶水,为什么不给我一条河流?哪怕是一脉浅水微漾的小溪,我也能循着它弯弯曲曲的流向,找到澎湃的大江,走向辽远的海洋。
年纪增长,阅历渐多,元山离我越远。再填五花八门的表,到籍贯栏,元山一片模糊。我很惊讶,不得不停下来,从记忆深处打捞碎片,连缀、拼凑元山的模样。每一次填籍贯,都是阔别后的一次凝眸。乡情如发酵的红茶,时间越久味道越浓,浓成独特的香,浓成无双的美,浓成割不开的亲。前世的因,今生的果。出生元山,我们就成了一体,无论我去得多远,都有无形的根系着。后来,再有人问我籍贯地,我不再犹豫,也不再含糊,绘声绘色地描绘它的美、它的好、它的无与伦比。
元山,听似一座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群山集结地。插旗山、九层寨、雷振寨拱卫,登临绝顶,百里云海来眼前,州河、巴河、渠江尽收眼底。春天可看花,金樱子谢了杜鹃开。夏天可避暑,林海松风拂尘浴心。秋天可采摘,板栗核桃红柿子。冬天可赏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观东汉先民崖墓群,觅张飞夜过巴州落马地,听川陕苏区红色故事……对了,还有古老的元山寺遗迹。
听爷爷讲,很久很久以前,万松林中,规模宏大的元山寺,红墙黛瓦,晨钟暮鼓,梵音袅袅,香火旺盛,庇护一方宁静,元山地名由此而来。数百年元山寺的幸存部分建筑,成为新生政权的驻地。身为农协会主席,爷爷站在神像前发号司令,指挥若定。随后,殿堂、厢房、耳房变作供销社、邮电局、卫生院、粮站、学校。四合院、雕花窗、飞檐翘角、长条石阶梯、二人合抱的立柱……许多年后,我还依稀记得。
一九八一年,元山更名为香隆,随后,公社更名为乡。地名不是凭空捏造的,或山川形胜,或古迹遗韵,或人文传说,都依踪循迹,必有来历。香隆这名字,无迹可寻,来历可疑,感觉莫名其妙。附近倒是有座香炉山,但和插旗山、九层寨、雷振寨比,相形见绌,无法标志那方土地,且字音字义风马牛不相及。所以,我仍旧固执地称它元山。每次我填表,籍贯栏极不情愿地写下“香隆”时,感觉别扭、无奈,甚至有几分忧伤,仿佛被抛弃似的。
近日,成都一位老乡发给我微信,说乡镇行政区划调整,元山在撤乡并镇名单之列,心里很是失落。他不说香隆,而说元山。身为元山人,我很理解老乡的心情,但行政区划调整是推动区域经济发展,加快集镇建设的大势所趋,当然得大力支持。不几天,网上公布行政区划调整方案,二十五个乡镇被撤销,合并入其它乡镇,香隆(元山)和相邻的沿河、永进、洛车、道让五个乡镇,一同合并入石桥镇。
从此世上无元山。以后有人问我来自哪里,我只能说石桥,再填表,籍贯栏也只能写石桥。其实,石桥很好,历史文化古镇,只是心里那种像抱养给别人家的孩子一般的异样感觉只能在时光中慢慢消化。
日月更替,万物生生灭灭,而时间不老。我想,红墙黛瓦、飞檐翘角的四合院,迟早会被拆掉,即便不拆掉,也会被时间湮埋。元山,注定只是历史长河中,溅起的一朵小小浪花。□常龙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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