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奶奶的爱情

□萧飒

十九世纪三十年代的中国，社会动荡，中西方文化碰撞，各种新思潮新运动不断涌现，怎一个乱字了得。在四川省东部的达州市，有一对年轻人却悄悄邂逅了他们的爱情，这就是我的爷爷奶奶。

初相识时，爷爷是新上任的督学，青年才俊。奶奶是受过西方教育的老师，风姿绰约。爷爷是大家族年轻的少爷，家境殷实。奶奶是经济独立的城市少女，满怀浪漫。奶奶比爷爷大三岁，他们是彼此的初恋。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从此一生相随。

与一切浪漫的爱情故事一样，年龄、家境、信仰的差异都没能阻隔两个年轻人。爱情是美好的，可婚姻却出师不利。我的祖爷爷萧六先生认为他们俩八字不合，不能结婚。爷爷极力争取，最后祖爷爷同意再请一次算命先生，再合一次八字，如果这次两人还合不上，就坚决不能结婚了。于是，在请人来合八字的前夜，爷爷连夜跑了几十里路，拜访了周边的每一个算命先生，提“钱”做好了工作。第二天，祖爷爷请来的算命先生，把两人的八字看了一看，又装模作样地掐指算算，说了四个字：天作之合。爷爷的阴谋成功了！

要举办婚礼了，萧家大院为他们的少爷筹备了盛大的中式婚礼。可是信教的奶奶却认为，婚礼必须在教堂举行，否则就不算是结婚。这事儿难不倒我机智的爷爷。爷爷拍着胸脯保证：“不就是教堂婚礼吗？我陪你去！”于是，两个年轻人约定了时间，找借口从家里溜出来。到了教堂，换上事先准备好的衣服，在神父的祝福声中，举行了一个只有两人出席的婚礼。在这场教堂婚礼之后的几天，奶奶披上红盖头，按照中式婚礼的模式，再一次嫁给了我爷爷。在爷爷奶奶的晚年，我常常听他们聊起这两场婚礼，奶奶总抱怨说：“你爷爷真傻，让他准备结婚的衣服，他就真的只准备了衣服，裤子都不配套。”而爷爷则洋洋得意：“要不是我想出这好主意，你还差点不嫁给我呢。”他俩一边埋怨着，一边取笑着，两张皱巴巴的脸上满是孩提般灿烂的笑容。

婚后共同生活的日子，爷爷豁达、洒脱、不拘小节，奶奶细腻、精致，讲究生活品质。这种性格的反差，让他俩矛盾重重。爷爷花钱大手大脚，他自己的东西，无论衣服、鞋子还是书籍、手表，经常随手送人。奶奶精打细算，一件衣服老大穿完老二穿，老二穿完把衣袖、下角镶上几厘米宽的衣边，可以再穿两年。实在穿不了的衣服，奶奶也不扔，她会沿着线缝把衣服拆成一个个小布片，然后用这许多小布片做鞋底做袜底。奶奶细心管理家里的衣柜，按季节、按颜色、按款式的不同分门别类的收拾着。爷爷从来记不住自己有几件衣服、几双鞋，奶奶却可以准确的说出来第几口箱子里的第几件衣服上扣子松了。爷爷买菜也很随性，卖白菜的叫他，他就买白菜。卖黄瓜的叫他，他就买黄瓜。特别是卖猪肉的人，经常跟他套近乎，所以爷爷每次买菜必买肉。在生活困难的年代，爷爷的大手大脚，很受小孩子欢迎，却让奶奶很不满意。于是奶奶每天都会唠唠叨叨的批评爷爷，爷爷总是一声不吭地接受批评，然而从不改正。

“文革”结束后，爷爷被落实政策，不仅恢复了工作，还补发了一笔钱。钱并不多，但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这也算一笔“巨款”了。爷爷想用这笔钱犒劳奶奶，带奶奶出去旅游。苦尽甘来，我们猜想奶奶一定会高兴。没想到奶奶却另有安排，她要修一条路。那是一条连接萧家大院与镇上街道之间的小道，是一条又细又长的田坎路。每到雨天，田坎又溜又滑，稍不留意就会摔一身稀泥，甚至有小孩子滑到路边的水田里去过。一生节俭的奶奶拿出这笔“巨款”，爷爷负责现场施工，族人们免费出工。路修好了，萧家大院的人们再也不用溜溜滑滑地出门了。

我家最高准则有两条：第一、奶奶永远是对的；第二、如果奶奶错了，请遵照第一条。所以我家有一个常见的情形：每天早晨，奶奶坐在堂屋正中，给每个人安排当天的工作，比如让爷爷修补箩筐，让妈妈上山挖地，让爸爸辅导孩子做作业等等。奶奶并不懂农活，她的安排常常不合理。但在爷爷的带领下，全家没有人会反驳奶奶。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都会按照自己的节奏去做事，但同时也都会尽力照顾到奶奶的感受。作为小孩子，我常常会以为这是一个好玩的游戏，全家人一起玩。

奶奶年级更大以后，有时糊涂，有时精力不济，没法每天给全家人安排工作了，这让奶奶很是放心不下。有一天奶奶拉着我爸的手，忧心忡忡地说：“你怎么办呢？我要不教教你，你啥都不懂啊。”我爸当时的表情亮了，哭笑不得又忍俊不禁。他小声对我说：“我都五十多岁了，还啥都不懂?”转过头大声回答奶奶：“你想说啥就说吧，我都听着。”

爷爷一生起起落落，做少爷、做教师、做督学、做农民、再做教师，无论他是何种身份，奶奶始终陪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相守相依。

夏日黄昏，爷爷喜欢搬出两把藤椅放在院子里，邀请奶奶和他看夕阳。他们一起回味年轻时的故事，奶奶经常埋怨他，某一年的某件事没做好，某一年的某句话没说好……爷爷笑咪咪地听着，一脸得意。奶奶后来耳朵不好了，听不清别人说话，她沉浸在自己的思路中，絮絮叨叨说很久。而无论奶奶说什么，爷爷都会配合着“嗯嗯”“啊啊”地点头。夕阳的余晖洒在两个人身上，雪白的头发都染成了金色，如两尊镀金雕塑，这是我此生见过的爱情最美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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