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个地方去擀毡

□诺尔乌萨

叔叔阿果从发病、治疗、确诊为淋巴癌晚期到病情恶化，已整整熬了一年多。

一年来，在几个邻近的寨子，那几条熟悉而进出寨子的山道上，人们已经很少见到他，甚至连续好几个月不见了他的身影。他要么是窝在家里，要么是三天两头跑医院检查治疗，捡药服药。他请毕摩（经师）在家里作毕念经，祈求上帝保佑。除此之外，他与时间赛跑，与病魔作殊死搏斗。最后，他筋疲力尽。无情的病魔将要提前把他作为一个老人的余时收走，留给他的只是短暂的时间。这种状况，要是换成别人，身患绝症，仿佛泰山压顶，精神日渐崩溃。

可自己身为毕摩的叔叔，当他得知自己已患上绝症后，他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恐惧，反而若无其事，坦然面对。依然像平常早起晚睡，吃饭穿衣，与人聊天，抽烟。有时，还让家里的人斟上一杯，自己慢饮，酒香在火塘边弥漫，让病痛麻木在酒精里。

那天早晨，当第一缕阳光照在我们山寨，整个寨子进入美丽与祥和。寨里正是收割荞麦，打荞麦的好时节，人们纷纷早起，出工，准备迎接新的一天。就在这样一个早晨，叔叔阿果的生命，却无可挽回地步入了即将告别人世间的最后时刻。

亲人们奔走相告。听说叔叔已到了弥留之际，家家户户顾不上其他事，倾巢而动，都匆忙往叔叔家里赶。

亲人们纷至沓来，很快，叔叔家的泥屋里坐满了亲戚邻里，一边看望叔叔，对他体贴问候，一边按生辰八字和属相，扳起指头测算阿果的大限。

这样的场合，亲人们也自然想起了阿果的过去。

叔叔阿果从十来岁就跟随同寨的一位老毕摩学经念经，二十岁光景，已学成经法，出落成一个成熟的毕摩，独自走村串户，山里山外，像一只山鹰，云游四方念经作法，由此他也被家人取上了另一个略带几分贬义的外号叫“拉热”，就是浪人的意思。

由于他熟谙彝族民间经法，见多识广，敢说敢为，处事客观公正，一身正气，渐渐地自然就成了个远近闻名的“德古”（专门为人调解矛盾纠纷，德高望重的人）。在方圆十几里的几个山寨内，没有他摆不平的矛盾纠纷。

眼看着再已无法坐起来好好给亲人们说说话的叔叔，邻里亲戚一个个想起自己以往喜欢往叔叔家串门，流下止不住的泪水；而儿女们呢，想起是父亲一泡屎一泡尿地把自己拉扯大，而这一年来被病魔折磨成瘦骨嶙峋，十分可怜，泪如泉涌，失声痛哭。

火塘内侧的篾席上，一直迷糊、安详地躺在大儿子比尔惹怀里的叔叔，当他模模糊糊看见满屋的亲戚邻里，隐隐约约听见稀里哗啦亲人的悲痛，十分艰难地抬起沉重的右手，向儿子示意，把他上身扶起，然后睁开沉重的眼帘，以极其微弱的声音，淡然地说：“不要哭，不要哭，我不是死，我是换个地方，随祖先一起去石姆恩哈（天堂）擀毡的。”正当我们满屋的亲人被他超然的遗言听得半信半疑时，另一个也是上了年纪的叔叔接着不慌不忙地说：“兄长说得不错，我们彝人去世后，男的到天上弹羊毛、铺羊毛、擀毡；女的到天上扯羊毛、捻线、织羊毛裙，我们看到天上铺着薄薄的、均匀的云层，那是天上老人弹好后铺成的羊毛。”听了这番话，满屋的紧张气氛稍微舒缓了一些，亲人们对待死亡也不再是那么惧怕，不再恐慌，都在静静聆听，觉得这样的解释生动而美丽。

我站在一旁静静地想，难道石姆恩哈是石姆恩几（人间）的翻版么！

在石姆恩几，彝人历来居住在山上，播种土豆、荞麦和燕麦，饲养牛羊。寨里的人养羊多，自然产毛也多，而会擀毡的人却凤毛麟角，一个寨子一般是一个擀毡人，甚至有的地方几个邻近的寨子只有一个擀毡人，这样的擀毡人，一年四季被人请来请去，十分受尊重。

平时我们在晴天里，常常抬头看见天上铺得十分均匀的云层，确实宛如手工铺成的，栩栩如生。

记得每次乘坐飞机也这样，在云路之上，透过机窗，看见那茫茫云海，仿佛是一层厚厚的白羊毛铺成，像是小时候见过的情景。在屋前的阳光地上，坐在擀毡人的旁边，聚精会神看他把弹好的羊毛十分均匀地铺在擀毡帘席上，噙上一大口一大口清水，一阵一阵，均匀地喷在羊毛上，宛如后来我在天上看到的云层，觉得跳到这样的云层上，走步、跑步、打跟斗、翻滚，不会掉落，应该感到十分酥软。原来是有那么多男人在天上弹羊毛，擀披毡；有那么多女人在天上扯羊毛、捻线、织羊毛裙。现在想起，我们曾经多少次乘坐飞机穿越万里高空，那仿佛也是穿越在人世间。

还记得小时候，寨里的那些老人们，夜里聚在谁家，坐在温暖的火塘边闲聊，或白天坐在门前墙根下的阳光里，打发时光时，我常听见他（她）们逢人便毫不讳言地说：“我是该死了，我是想死了，就是石姆恩哈不要人啊！”这些老人们不愁吃穿，生活得好端端的，为什么总是那么不惧死亡，甚至如此向往石姆恩哈呢？那时候自己觉得百思不得其解，于是我常在想，难道石姆恩哈也真的像人间，这与今天两个老人的话十分吻合啊！

难道老人们想到天堂，都是想去弥补留在人间的缺憾，都想成为擀毡的人，想把温暖献给别人么！

明亮的阳光静静洒在山野上，似乎是前来迎候白天的一切。

阿果又轻轻躺下去，安详、永远地闭上了双眼。

满屋的人猛然掀动，亲人们的哭声暴起。按古老而传统的习俗，把遗体抬放在门前的阳光地，毕摩要作短暂的超度。毕摩头戴一顶黑色毡斗，盘腿端坐于地上，平视前面的遗体，翻开经书，手捧一杯圣酒，开始念经。他念道：“哦……你灵随你去，你魂随你去，你随你的父亲去，你随你的祖辈去，一同石姆恩哈去，随父弹羊毛，随祖弹羊毛，随父擀毡去，随祖擀毡去……”念着念着，毕摩自己像是进入了忘我的境界。他的一番精彩动人的送辞，让罩在阿果周围密密麻麻的亲人越是觉得高远、神秘，仿佛进入了古老的秘境，而忘却了眼前的悲痛。

抑或有人抬起头，向天上望去，仿佛是有人的灵魂飘上了高远的天空。

(诺尔乌萨，学名罗志忠，彝族。专注散文创作多年，著有散文集《融入山野》《正午的山寨》等五部，曾获四川省首届少数民族优秀文学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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