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有部缝纫机

□刘琼

母亲有部缝纫机，跟了她几十年。她先后搬了几次家，把家里的旧东西丢得所剩无几，但这部缝纫机却始终舍不得丢掉。现在，母亲过世了，但她的缝纫机依旧完好无损地搁在她的卧室里。

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家里人穿的衣服，都是舅舅帮忙做的。每次去舅舅家，母亲就用一个军绿色的帆布挎包装上布料，我就背这个挎包，母亲则背着妹妹或弟弟。我背的那个挎包，母亲把背带收了又收，包还是时不时触到我的脚背。

从我们家到外婆家，要走30多里路，还要爬有1000多步石梯的徐家岩。我背着挎包走一段路后，母亲又帮着提一段。我走不动，耍赖不走，母亲就指着路边的花草叫我去摘，指着路边的蝴蝶、小虫叫我去捉，一路哄着我，一点一点挪动。几十里的路，只有徐家岩上有一个塆，有几家住家户。每次爬完石梯，我们就会在那几家住家户门前歇息一下。在那里，母亲把背上的妹妹或弟弟放下来，喂奶，叫我去人家猪圈方便。如果有人在，就在那里讨点水喝。有时，那几家住家户关门闭户的，我实在渴得不行，母亲就捧田里的水给我解渴。田里的水很清澈，但母亲只准我润润喉咙。我贪凉，非要喝个爽，母亲却说水里有虫子，喝多了肚子会痛。我不走，说没看见水里有虫子，母亲说水里有我们看不见的细菌。我很奇怪，明明那么清的水，怎么还有我们看不见的细菌呢？细菌是什么啊？

母亲就这样一路说着、哄着，带着我们慢慢朝外婆家走去。现在想来，在有弟弟妹妹之前，每次到外婆家，母亲不是背上既要背我、肩上还要挎着挎包吗？一路几十里，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把布料拿到舅舅家后，我就留在外婆家，吃了午饭后，母亲就背着妹妹或弟弟回去。过几天，母亲又背着妹妹或弟弟来了，当天取走舅舅给我们做好的衣服，并带我回家。

我背着装着新衣服的挎包，母亲背着妹妹或弟弟，这样来回多少趟，这样走了多少年，我记不得了。只模糊记得，母亲每次回娘家，舅舅舅妈和外婆都劝她住一夜，母亲却很少在外婆家过夜，都是当天返回。外婆总是埋怨母亲急，我真想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那么急，现在才知道，母亲是放不下我们的那个家。

我在舅舅家玩，只要舅舅舅妈不用缝纫机，我就赶忙去踩脚踏板。我喜欢那压脚走动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在那个几乎听不到机器声音的年代，缝纫机走动的声音就像音乐一样美妙动听。我顺着踩、倒着踩，听声音的变化，看压脚的走动。舅舅舅妈也不说我，有时还拿一点零碎布让我扎。

我记事起，母亲就在教书，父亲在离家四五十里的地方工作，多久回来一次，我没有概念。记得父亲每次回来，母亲总是对他说，想买一部缝纫机，我也在一旁附和，说我也会踩缝纫机。

记得在我九岁那年，快入冬时，母亲买了一些花布料，准备给我和二妹做棉袄。母亲背着弟弟，我提着布料，我们一起去舅舅家。舅舅帮我们把衣料剪裁好，母亲非要把裁剪好的布料拿回家用针线缝,怎么劝说都劝不住。

母亲白天要上课，上课前的早上和放学后的下午还要下地干活，挣半天的工分。晚上，一家人吃过饭，母亲收拾完，就坐在煤油灯下，一针一线缝制起来。棉袄要缝两层布，之间填棉花，稍不留意，缝好后就可能变形，既不好穿，又不好看。母亲缝好一块，又铺在桌子上铺棉花，铺上棉花后，又缝制，还不时叫我们去试穿，看看哪里有问题，再撤掉重新缝，不知这样反反复复多少次。一天，母亲终于把我的棉袄做好了，迫不及待要我穿上。我记得那是一件大红底子小白花的棉袄，靓丽的红底，衬托着黑色轮廓和黑色花丝的小白花，既不妖艳也不俗气。

母亲看着我穿上她缝制的棉袄，非常兴奋，不要我脱了。随后，母亲跟生产队的人去地里挖红薯，我也要出去炫耀一下我漂亮的新棉袄，就跟着母亲跑到地里。农历十月的四川，早上打过白头霜，午后阳光很强，我穿着新棉袄，在红薯堆里窜来窜去，热得我流了一身大汗。

不久，父亲回家，可能是看见母亲大半夜还在昏暗的煤油灯下缝妹妹的棉衣，也可能是看见母亲被针扎得满是针眼的手，而后父亲再次回家时，肩上就扛回了一部缝纫机。那是一部蝴蝶牌缝纫机，台面和机头、脚架上都有蝴蝶的标志。

傍晚，母亲收工回家，看见缝纫机自然喜欢，当即就和父亲一起按说明书安装，给每个螺丝打油，装面线和底线，用旧布擦拭，再慢慢地踩缝纫机。我看母亲踩着缝纫机“咔嚓咔嚓”响，我也争着去踩。

有了缝纫机后，母亲一有空就在缝纫机上练习，把缝纫机擦得亮堂堂的。夜间醒来，我常常听见缝纫机齿牙交错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也常常听见母亲呼哧清鼻涕的响声。

尽管母亲苦练缝纫技术，但她只是用缝纫机缝纫一些家用的物件，补补衣服，给弟弟妹妹做衣服，我和他们大人的衣服还是拿去请舅舅做的。现在，我才明白，那个时候经济拮据，母亲怕自己手艺不行，损坏布料，而弟弟妹妹小，即使衣服做得不好，在我们小山村，穿出去也不丢人。

后来，母亲走出了她生活几十年的小山村，到乡镇经商，她把缝纫机也带到她的新家。2006年，弟弟妹妹的孩子到县城读书，母亲又在县城买了房。她带进城里唯一的物件，就是那部跟了她几十年的缝纫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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