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锺书与歌德专家杨武能 钱锺书先生致﹃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研讨会的贺信。
杨武能译本《少年维特的烦恼》。
2002年6月2日,杨武能在柏林领取洪堡奖金。
1991年,杨武能与余光中合影于珠海。
2013年获得国际歌德研究领域最高奖“歌德金质奖章”。
□庞惊涛文/图
从四川大学退休后,杨武能先生退而不休,以西南交通大学首席专家和特聘教授的身份,牵头负责“歌德及其作品汉译研究”这个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课题,以发挥他作为歌德研究专家、文学翻译家的专业余热,对研究生给予学术指导。
几年前,老先生痛失老伴,两个女儿皆在德国工作和生活,从此孤独一生,在成都与北海之间候鸟般往还。2017年冬至,笔者前往北部湾拜访这位久闻大名的歌德专家,听他摆谈与钱锺书先生相识的过往。接近两个小时的访谈,老先生殊无倦色。这段和钱锺书先生的交往史,成了他译海一生最绚丽而动人的回忆。
壹
钱锺书的“鸡蛋论” 让他不敢造次登门
作为上世纪80年代后第一个《少年维特的烦恼》译本的翻译者,杨武能在很多上世纪50至70年代生人中,有着相当高的知名度。
2000年,杨武能荣获德国颁授的“国家功勋奖章”。2013年6月,国际歌德学会在德国举行了授奖仪式,把歌德金质奖章授予杨武能,这在中国德语界尚属首次。
杨武能在晚年开始散文创作,关于他和钱锺书先生交往的细节,即收在随笔集《圆梦初记》的《师恩难忘》一文中。尽管钱锺书不是杨武能的老师,但在杨武能心中,对钱锺书一直以师事之。在这篇文章中,杨武能说:在我的心目中,和光耀了我人生道路的业师冯至先生一样,钱锺书先生也是自己的一位恩师。
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杨武能便对钱锺书的一些著作有过系统阅读。通过亡友林春山的藏书,杨武能反复阅读过《围城》《人·鬼·兽》《写在人生边上》和《谈艺录》。这些独具风采的作品,给他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对钱先生就心仪已久。”
1978年,杨武能考上中国社科院研究生院,主攻歌德研究。其时,钱锺书和夫人杨绛皆在社科院工作,杨武能硕士研究生毕业后留校从事研究工作两年,和钱杨又增了一层“同事”的关系。
“钱先生那时候名气很大啊,我一个研究生怎么好贸然去拜访。”杨武能回忆说,他和钱杨二先生虽然都在社科院,但无缘与他们见面。钱先生用来拒绝普通访客的“鸡蛋论”,也让他生了却步之心。后来留校,和杨绛先生一样都在外国文学研究所,“但杨绛先生上班不多,也很难有真正的接触。”
贰
因对歌德的研究 获钱锺书两次表扬
1981年,《少年维特的烦恼》杨武能译本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首印8万册很快售罄。1982年,杨武能和译林出版社合作出版了《霍夫曼志异小说》。这本可以和《聊斋志异》媲美的作品出版后,在国内受到了很大的关注。译林出版社社长兼首任总编辑李景端后来向杨武能转述说:“钱锺书先生很赞赏这本书,还说他知道你,说你很能干。”
“那时候,钱锺书和杨绛二位先生都是译林的编委,他看到这本书自在情理之中。”杨武能说,霍夫曼是一位很有世界影响的作家,他的创作手法为20世纪的现代派开了先河,对大仲马、巴尔扎克、陀思妥耶夫斯基、狄更斯等作家都有很大影响,这本书作为“破冰”式的出版物,对国内现代派的带动及其形成是有影响的,以钱锺书先生广博的学识和眼界,自然看出了这本书出版的价值和意义所在。
但对钱锺书先生这样的表扬,杨武能并没有过多在意。“我心想钱先生多半是随口重复从社科院同事中听来的说法,或者甚至只是望‘名’生义罢了。”所以,杨武能最终还是秉持“不要去打扰钱先生”这个原则,将表扬作为他继续攀登更高学术山峰的动力。
《歌德与中国》一书初稿完成后,曾少量印刷并征求学术界的意见。“这个征求意见稿后来不知怎么就落到了钱先生手上。”杨武能回忆说,后来钱先生就托人给我带话:这本书写得不错。带话人还说:钱先生说他在北大的《国外文学》上有一篇文章,也涉及到了这个问题,建议我不妨找来看看。
钱锺书先生所指《国外文学》上的这篇文章,是《汉译第一首英语诗<人生颂>及有关二三事》。在这篇文章中,钱锺书先生引晚清外交家、曾任驻德公使的李凤苞《使德日记》中“诗伯果次”“著《完舍》书”云云,认定其日记是历来中国著作提起歌德的第一次。
杨武能在修改《歌德与中国》一书时,这篇文章对他的著作增色不少。在第五章《百年回眸:歌德在中国的译介、研究和接受》中,他不仅全文引用了李凤苞在《使德日记》1878年11月29日中的记载,还解释了李凤苞如此“蹩脚”的翻译的原因:李凤苞只会英语,所以便把歌德、维特译成了“果次”“完舍”。
一先一后,钱锺书和杨武能因对歌德的研究而发生了文字上的牵连。两篇文字对照起来看,“歌德在中国的接受史”这样一个庄重的学术话题,由此便显得妙趣横生。杨武能在补充《歌德与中国》一书时,还不忘将钱氏充满幽默、但合乎情理的评论附录于后,足见其对钱锺书资料补充的“珍贵性”,有着十分清醒的认识,而钱锺书在学术上的“乐于分享”和“乐于助人”,由此也可见一斑。
“这个带话人就是同为四川人的张隆溪先生。他虽然比我年轻,但很受钱先生赏识。这是钱先生第二次公开表扬我。”经由四川老乡张隆溪的居中牵线,钱锺书先生约定在1983年“五一”劳动节后在三里河寓所和杨武能见面。
叁
唯一一次见面 钱先生不客套无寒暄
1983年“五一”,杨武能前往三里河钱先生寓所,完成了期待已久的这次见面。
那天见面的情形一直留在了杨武能的记忆里,连当天钱锺书先生的穿着,都记忆如新:先生戴着一副黑框近视眼镜,身着蓝色中式便装,显得儒雅而又朴实。那时候他虽已年逾古稀,精神却异常健旺。
在钱锺书先生的书房兼会客厅里,杨绛先生以传统的待客之道,非常客气地给钱锺书和杨武能奉上了茶,然后退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并不打扰两个人的谈话和交流。“杨先生的待客之道中,保持了中国传统的礼数,在进退、举止、言行上得体有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杨武能说:“我们的交谈在客厅里进行,照顾杨老饮食起居的管家一边为我们司茶,一边安装一个简易的搁物架。钉锤撞击的声浪下,杨老的声音听闻起来十分费力,我看向管家,但她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动作对我们构成了干扰。杨老也偶尔看过去,但终究没有发声制止。我一面感叹礼数不古,一面暗自赞叹杨老的涵养。”
杨武能回忆,钱的书房兼会客厅寒素、简朴,充满浓厚的学者风格。家具不多,最为醒目的是靠墙而立的一个矮书柜,书柜顶上摆放着一套德语原文的《歌德文集》,正是杨武能十分熟悉的汉堡版。自然,他们的话题便围绕“歌德与中国的关系”这一主题展开。
不客套,无寒暄,钱锺书先生广博的知识储备和信手拈来的资料,让早已有耳闻的杨武能生平第一次得以现场体会。钱锺书关于翻译的观点,在《林纾的翻译》一文中已经谈到,但现场的谈话中,他仍然多次提及翻译的“化”境和“通感”,这对杨武能产生了较大的影响。因钱锺书本人及杨绛先生也搞翻译,两人的谈话自然有了学术和兴趣上的聚焦。“一个多小时的谈话中,钱锺书先生给了我许多的鼓励和指点,临别还特意走到右前方的书桌旁,给我写下了常安尔(瑞士学者、汉学家,钱锺书在清华读书时的法语老师)的德文名字(Tscharner),告诉我他曾是这位著名瑞士学者的学生,要我在挑选德文参考书时别忘了他老师的有关著作。”
肆
坚持“三不原则” 钱锺书谢绝蜀中之游
1983年开始,杨武能回到四川外语学院任教。直到1992年的十年间,他都和钱锺书先生保持着通信关系,每有成果出版,都会寄去请钱先生批评、指正。1985年,杨武能在四川外语学院牵头组织召开“席勒与中国中国与席勒”国际学术讨论会。他写信力邀钱先生参会,并趁机作蜀中之游。
遗憾的是,钱锺书先生并未参加此次会议,他回信写道:自己不喜欢见人、不喜欢社交、不参加任何会议,多年来,这个“三不原则”没有为任何人破过例。自然,也不能因为你、因为蜀中一游而破了这个例。
杨武能并不罢休,又修书一封,力邀钱先生驾临。很快,钱先生又回信,并同时附上了一封给讨论会的贺信:“得信,盛情至诚,使我这个木强人也感动了。破例写了几句,遵命航寄。我提你的大名,因为‘冤有头,债有主’,表示我是为你破例,他人无此交情,不得援例,一笑。”
伍
体谅先生晚年抱病 断绝联系从此不打扰
1991年,钱锺书在写给杨武能的信中说:“贱躯数年前大病以来,衰疾相因,已成朽废,乃承远念,极为愧荷……杨绛亦多病,自然规律,逃避无方。唯望足下年事方强,著译日富耳。”和1980年代他那些意气风发的毛笔信件相比,能明显看到钱锺书已经力不能支,且字迹也显示出手指痉挛的迹象。
1992年6月3日,杨武能收到钱锺书先生最后一封信:“我衰病与年俱增,头脑不(很)便使用,万事懒散……附来计划,我怕阅览,即览亦不会动脑筋提出意见。务请原谅……我已久不见客,因一见比较生疏的人,便终夜失眠。现在最畏人过访。大驾来京时,万勿枉驾,也请勿来电话,因我闻电话铃声,辙心惊也。以兄过爱,故敢以苦衷相告……”
“也是从那天开始,我狠下决心,断绝与先生的一切联系,让他们得到所希望的安静休息,从此不再写信,不再寄书、寄贺卡,更别说打电话,因为我知道,钱先生和我认识的所有老前辈一样,始终保持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礼尚往来的美德,我实在不忍心看见他老人家再带病为我提笔!”杨武能平静的叙述里,充满了无尽的追思。
1998年12月19日,钱锺书先生去世。杨武能写下了《师恩难忘》一文,回忆了自己和钱锺书这位一代鸿儒交往和通信的过程。文中,他如是评价钱锺书:“在待人接物方面,世人津津乐道和传媒大肆渲染的,多是一个恃才傲物、冷面示人的钱锺书——先生年少气盛时也许确实可称狂狷孤傲,却不知他也有平易近人的时候,也有一颗火热的、感情丰富的心,这颗心中饱藏深蕴着对于国家民族、对于事业、对于师友、对于后生学子无比赤诚的爱!”
从上世纪60年代初开始,杨武能先生从事翻译已经接近一个甲子。成败得失,是非功过,于一个耄耋老者而言,早已是过眼云烟。余下来的时间里,唯一要紧的就是整理、订正和出版这些学术成果,以嘉惠后人。
谈到对翻译的看法,他认为,翻译实际是一种媒介学,对不同语类之间的人的文化、思想、情感等的交流和交往贡献巨大。“没有翻译的世界是不可想象的,要鼓励年轻一辈的译者大胆地出来翻译,好与坏是一回事,重要的是要肯定和嘉许这种‘不畏权威’‘无视权威’的精神。”
临别,和老先生合影。端容,正姿,过尽千帆的老先生静若处子,视若寻常,镜头前,他呈现给了自己、也给了观者,一个淡淡的微笑,这微笑里,或许藏着谜一般猜不透心藴的“钱氏”微笑的神韵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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