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全科医生的手记 与病对话 与人对话

胡冰霜是华西医科大学的医学博士，还是四川大学心理学教授和硕士生导师。她曾任华西医院精神科医生，从事全科医学的学习与实践，并担任“中英性病艾滋病防治合作项目”专家。

她也是位作家，写过诸如《变态心理学》、《儿童智商》和《诗意书画》等书，还翻译了《现象学和拉康论精神分裂症》等专业书籍。

最近，胡医生又写了一本有意思的书：《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该书既非养生指南，亦非医学专著，而是一部科普性、趣味性、兼具心理学与哲学意味的散文集，读者从中既能收获医学常识与专业知识，也能窥见医生本人包罗万象的人生故事。

感冒发烧、上呼吸道感染、先天性心脏病、阿尔茨海默病、胆结石、肠梗阻、胰腺炎、便秘、血尿、荨麻疹、慢性带状疱疹、瘢痕体质、酒精中毒、狂犬病……在她的笔下，每一种疾病背后都有一个特别的故事。（陈谋）

母亲说：吸氧很舒服 我发现：开关没打开

2001年12月，一个寒风凛冽的早晨，我突然接到从川南小城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母亲心脏病突然发作，住进了当地中医院。

这一年，母亲67岁，她53岁那年第一次出现房颤（心房颤动），此后大约每年发作一两次。有一次，母亲突发房颤。快到医院时，交通拥堵不堪，车完全走不动。母亲一看计价器跳得飞快，便不顾一切下了车，急急忙忙地走到了医院。

谁知一检查，她居然已恢复到窦性心律，房颤好了！现在想来，估计是快速步行使窦性心律增加，盖过了房性心律。此外，快速步行还提高了身心活力，使心血管功能处于良好状态，从而改善了心脏的整体状况。

在医院，等母亲入睡后，盯着监护仪上的波浪，我想：如果能增强她身心的活力，使其心血管的生理功能处于良好状态，窦性心律因而能快到盖过房性心律，岂不就对了吗？当然，要想个绝对安全的办法。在此过程中，要确保充分的血液循环，心脏负荷不能太大，也就是说，身心要温暖、放松、舒适，不能太累。

晚上母亲醒来后，我帮她按摩，慢慢恢复身体活力，看她精神越来越好，我说：“你干脆去洗个澡吧，循环会更好些。”不一会儿，我听到她大喊：“哎，我心跳好像转回来了。”洗完澡，母亲喜滋滋地走出来。我一摸她脉搏，果然整整齐齐，每分钟60次左右。

这种疗法或许可称作自然疗法、顺势疗法或整体疗法，它需要特殊的缘起和默契。除了她，我不太可能在其他人身上实践。幸好当时母亲还算年轻，可选择的治疗方法因此也丰富些。

今年母亲已经80多岁了，她心脏的状况比较稳定，渐趋好转。由于我对药物的态度偏保守，所以她很少服用药物，如今已完全没有。几年前母亲最后一次发作房颤时，遇到一位年轻的心内科医生。他只给出三大处方：休息、吸氧和抗凝。几天后，母亲的房颤就缓解了。

治疗期间，发生了一桩趣事——那几天，母亲一天两次去校医院吸氧。某日下午，我赶去看她，发现她正安静地平卧在床，专心吸氧，闭目敛神，脸色红润好看。她也连声称赞吸氧的效果好，周身通畅得很，好像从没这么舒服过，看来应该像很多老年人一样经常吸氧。

于是我们商量马上买一台家用制氧机。哪知我一伸头才发现：护士忘记打开氧气开关了，虚有一节管子插在她鼻孔上……可见有些疗效恐怕是人自己“意会”出来的，也别低估它的作用，所谓“医者，意也”。

有洁癖的退休工程师

肠道缺乏益生菌

她60多岁，曾是高级工程师，退休后过得很清闲，大把时间打发不了，只能枯坐在家。结果，她的胃口越来越差，时常腹胀、腹痛，大便也不成形，一天要解三五次，稍不小心就会腹泻。她愈加消瘦、苍白、没力气，还落下失眠的毛病。

她去了医院，把心、肝、脾、肺、肾、胃、肠都筛查了一遍，并未发现什么异常。我跟她聊天时，发现她好几次无意识地掏出消毒湿巾，擦拭自己的手和桌面，她说自己一直很讲究卫生，每周清洗衣物床单后都要用消洗灵浸泡，内衣则要用专门的不锈钢盆来煮沸杀菌。

对饮食卫生她更重视：餐具用过后要放在消毒柜里消毒；白糖、盐巴、味精买来后都要进微波炉里高温消毒；鸡蛋也要用消洗灵洗刷干净蛋壳，晾干后才放进冰箱。最后，她说一天反正没什么事儿，所以每餐饭前饭后都要刷牙，共计六次。“我都这么卫生了，不知为什么还会腹泻。”

看来她生活得过于卫生，有洁癖。我想她可能缺乏益生菌，就认真地给她讲解益生菌问题，让她试着吃些发酵食品，给她列出一张食品清单：豆豉、豆瓣、腐乳、泡菜、醪糟、酱油、醋、葡萄酒、啤酒、酸奶、奶酪、酵素、纳豆等。她对这些食品的疗效心怀疑惑，但答应会去吃点儿。她希望我推荐些药物，我便推荐了经典的“酵母片”以及一些含有乳酸菌、双歧杆菌的药。

试了几天后，她觉得腹部不适的症状渐渐减轻了，于是继续坚持吃益生菌，结果胃口越来越好，力气越来越大，面色也越来越红润。她由此走上自然主义的生活道路，远离洁癖的束缚，活得自在高兴。

几年后，她回到原来的单位兼职，余暇时健身、跳舞、旅行，充实而忙碌。由于每天付出的体力十分可观，她的睡眠也变好了，感觉脑袋一挨枕头，再醒来就是第二天了。

人体由于缺乏益生菌而引起消化不良、腹泻，是近年来较常见的疾病。比如常有外国游客不明原因地发生“旅行者腹泻”，那很可能是由于长途旅行中体内缺乏酸奶、奶酪等惯有的益生菌群而引起的。

九旬老人昏睡三天

原来是脱水了

一天，我的一位女友急急忙忙地找上门来，说她父亲已经昏睡了三天三夜，怎么也喊不醒，期间没喝过水、没吃过东西，也没解过大小便。老爷子93岁了，平时没啥大毛病，三天前还好好的，能自己起床、解手、洗脸，也能正常地说话、看电视。

我去了她家，除了昏迷，老人其他方面都很正常。我呆坐着，隐约听到保姆在自言自语：“爷爷平时睡着了都要流口水，这两天都没流，枕头上干干净净的。” 我脑袋一亮，忙问：“这两天都没流口水吗？”“没有，你看嘛，枕头和帕子都是干净的。”保姆提起枕巾回答。“好的，那我们来给他喂点儿水。”

随后，我们一起把老人扶起来，用小调羹把广柑水一点儿一点儿地渗进他的嘴角。突然，他嘴唇一抿，喉结上下一动，“咕嘟”一声把水咽了下去。停一下，再喂，他又咽了下去。我们继续慢慢地喂，喂到五六勺时，他的眼皮居然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嗯嗯”的声音，嘴巴开始吸吮调羹。

喝过茶水后，老人缓缓地睁开眼睛，慢慢地越睁越大。他的眼神起初还有点儿茫然，渐渐地，眼珠里开始闪现出点点灵光。女友大喜过望，立刻让保姆去煮菜汤、熬米汤。接着，老爷子自己用吸管把米汤慢慢地吸进嘴里，一边吸一边向我们微微点头致意。

事后，我一直在想：如果那晚不喝水，老人还能坚持多久，会不会就这样安静地离去了呢？一切都不得而知。此前，我对医学以外的自然死亡现象缺乏观察和了解，想来也很遗憾。

我也深刻地理解了脱水是个多么严重的问题。缺水即缺血。一旦人体内的循环血量不足，心脑血管可能就会缺血，人就会出现意识问题甚至生命危险；缺水还会导致血液粘滞度升高，诱发脑、心、肺、肠等出现血栓、梗塞。

对于老年人来说，包括“口渴”在内的一切感官知觉都会变得越来越迟钝。作为家人，我们要随时为他们提供各种可口的水。除了水，老年人也要注意补充盐分。许多被送到医院的老年人一检查血液电解质，就发现血清钾、钠、氯都偏低，这表明他们体内缺盐。缺盐会导致缺水，造成循环血量不足，使人周身发软乏力。

想让母亲好好享福

结果却让他痛心疾首

她80岁，目光混浊，完全不在意身边的人与事，大小便都在床上随机进行。

她儿子是我早年的同窗，人很孝顺，请我去家中看看她。到她家时恰好是午饭时分，鱼丸、鸡汤端了上来，她眼睛一亮，面有喜色道：“饭饭、饭饭，吹吹、吹吹。”看到母亲日复一日地返老还童、无法理喻，儿子的神色凄凉而张皇。一老一少两个保姆轮班侍候她，皆表情木讷、睡眼惺忪。

我大致检查了她的身体，又看了看她的病历和体检报告。她一直按常规服用扩血管和降血脂的药，五脏六腑都没什么大问题。

她曾经是耳鼻喉科医生、女中豪杰。当年，她工作繁忙，常常超负荷运转：看门诊、管病房、上手术、写论文、带学生……年纪渐长，她体力不支，早早就与儿子商定自己退休后要彻底休息，不返聘，也不私下看病人。

儿子也认定，母亲晚年的重点只有一个：休息休息再休息。因此，儿子想方设法地装点好这个安静的院落，让母亲颐养天年。在这里，一切都不用她操心：不用买菜做饭，一日三餐都有人送上楼，衣服不用洗，家务不用做，只管浇浇花、看看电视就好。

一直以来，她除了工作，别无爱好，也没几个朋友。结果，在退休后的20年里，她几乎是枯坐在阁楼上，看尽了泡桐树花开花落。

刚退休那几年，她曾经烦躁、生气、哭闹、骂人，甚至出现过幻觉。去精神科看过后，她吃了一些相关药物来控制情绪、增加睡眠。这更让儿子觉得，母亲需要加倍休息、认真侍候。

儿子在家时，每天早晚都会上楼问安。但儿子工作忙，老是出远门，没法常常陪伴她。起初，她还安安静静待在家里，慢慢地就开始在窗前张望、踱步，后来干脆就不睡觉、不吃饭，专心倾听楼下的动静，直到儿子回来。于是，儿子只好尽量调整工作，守在她身边。

有一次，儿子实在有事要出差，只好对她说：“妈，我要出去几天，你看不到我不要着急哈。”话音未落，她就一把抱住儿子的腰，坚决不松开，最终弄得儿子误了航班。此后，他就再没出过远门。

年年岁岁，窗外的泡桐树越长越高大，紫色花朵遮天蔽日。她越来越沉闷，电视不看了，花不浇了，也不再打量窗外，发呆的时间越来越多，脸上越发失去了表情。渐渐地，她竟然连儿子也认不出了。

谈起这些，同窗喉头发哽，对自己为母亲一手安排的享清福的生活痛心疾首。他知道，与她同龄的好多同事们仍在坐门诊、动手术、讲课、带学生。忙了大半辈子的母亲不应与世隔绝、无所事事地闲坐家中，她需要充实忙碌的生活——见许多人、说许多话、走许多路。

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些时已太晚了。

（节选自《与病对话：全科医生手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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