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马车。《溪山行旅图》。
□关山远
又是一年的“春运”时间。掐着日子,选择火车、飞机还是自驾……归心似箭。
箭脱弦而出的速度,大约每秒50米,折合为时速180公里,在今天中国的高铁中,复兴号时速350公里,和谐号300公里,已远远超过了箭的速度。
如果还原古人的“春运”,我们会发现,正是在古人慢悠悠的回乡路途中,沉甸甸的乡愁积攒而成的年味,才如此刻骨铭心。
壹
从北京到江苏宜兴,1100多公里,在今天,自驾的话,大约12小时,乘高铁,只需5个半小时,最快是坐飞机,北京飞南京,不到两小时,出机场再坐大巴,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但是520年前,一个宜兴人从京城回乡过年,足足走了差不多一个月:1498年,大明王朝弘治十一年,这年腊月,成功请辞告老还乡的一代贤相徐溥,终于踏上了回乡之路。从腊月初启程,腊月二十七,才回到家里。后来他给同僚李东阳写信感叹说:这一路折腾得啊,我这把老骨头都要散架了。这一年,徐溥已经71岁了。
在徐溥那个年代,从北京到宜兴,最佳路线是乘船走京杭大运河。徐溥当过“四朝宰相”,回乡路上享受的待遇不一样,仍然累成这个样子,可见其他归乡人在漫漫长路上遭遇的劳苦了。
“奔驰劳苦”,确实是古代“春运”的主题词。
明朝有个叫王锡爵的大臣,有一年雇船回老家松江(当时属江苏)过年,经漫长的旅程,老家在望了,开心啊,但马上心情又变差了:靠岸时码头上乌麻麻全是船,挤了两个时辰才挤进去……
在铁路、轮船、汽车出现之前,舟车牛马,是中国人千年不变的交通工具。千百年来,中国古人就乘坐着笨重的马车或牛车,在路上颠簸往返,无论是上任,赶考,还是旅行,或者,回家过年。
古代没有相机,当时的交通工具究竟如何?好在,还有古画流传于世。以宋朝为例,从传世的宋画看,如《清明上河图》《溪山行旅图》等,大多是牛车,也有少量驴车。有人研究过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全卷共有八百一十四人,九十余匹动物,十三辆车,二十九艘船,八顶轿子。车、船、轿子,就是当时的主要交通工具。值得一提的是,宋朝人骑马或者乘坐马车的不多,主要原因是:“儿皇帝”石敬瑭割让 “燕云十六州”和西夏崛起后,中原失去了战马的主要来源,因此严重缺马,需要耗费巨资向周边买马,有钱人才养得起马,普通人家,一般骑驴,当时京师开封还有专门出租驴子的商铺,相当于今天的出租车公司。能够出租马的,就等同于今天的豪华专车服务了。
在宋朝,春节已经是非常重要的节日了,著名的《东京梦华录》一书,就记载过当时春节前开封城外拥堵不堪的情景。当时的车,有“太平车”“平头车”“串车”,太平车是大车,连成一排,用二十多头驴或骡子来拉,也有用六七头牛来拉的,堪称古代的大型平板货车了。
名画《雪溪行旅图》中,还出了三辆三牛厢车,以三牛牵引,双层车厢,上层低而宽,是卧铺,下层高而窄,是车厢,整个车子呈拱形。从画中可以看出,最前边的那辆车有人正从下层向上层爬去,第二辆车门大开,车上层有人裹被而卧,下层一人闲坐。最后边的车上下层皆闭门,可能是行李车。这幅画描述的是雪中赶路,可以称之为“大宋春运图”了。
贰
明朝有个大臣叫杨廷和,四川人,很有名,他的儿子杨慎更有名,后来中了状元,写下了著名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杨廷和曾在京城国子监求学多年,有一年春节归乡省亲,先是步行到今天的北京通州大运河,然后乘船,再转船,兜兜转转大半个月,才平安到家。
国子监是古代的最高学府,没有寒暑假、双休日,但是春节放假,学生回家,国子监还提供差旅费。令今天大学生羡慕的是,国子监学生可以请“长假”,长假可以长到一年,如果超过一年而又不来国子监销假,就要除名。杨廷和回四川过春节,应该是请了长假。
古代的春运人群,远不如今天规模之大。孔子说过,“父母在,不远游”,当时占人口绝大多数的农民,基本上都被禁锢在土地上,很少有远游的机会,远游在外,然后春节有条件回家的,基本上是这么几类人:官员、考生、商人、手工艺人。
官员春节均放假,《辽宋西夏金社会生活史》一书写道:宋朝官员的休假,大致分为公假和私假两大类,公假有节假、旬假、国忌假(本朝先帝、先后逝世纪念日)、外官上任假、唱名后假(给考官放的)、朝假,还有特殊情况给假等;私假有婚嫁假、丧假、病假、探亲假等。有意思的是,宋代官员的婚嫁假,自身结婚有九天假,亲人结婚也放假,视血缘亲近,假期不一,亲兄弟结婚,有五天假,曾孙、玄孙等结婚,给一天假,享受这个假期,应该是白发苍苍的年迈官员了。
叁
宋朝春节放假是这么规定的:“假七日,休务五日”,这里的“假”是指在京的官员免予朝参,就是皇帝不上朝了,“休务”是指各级官署停止办公。对于家乡远离京城的官员来说,这一点点假期,无疑是回不了家了,官员回家,基本上都上请探亲假,给假最多不超过一个月,当然,除去路程。
其实古代官员能够请假回去过年的并不多,因为皇帝要请大臣们一起过年。《辽宋西夏金社会生活史》写道:宋朝的春节,朝廷准许京城百姓“关朴”(主要是赌博)三天。大家都穿上新衣服,到街上去逛,“其间开设舞场、歌馆,车马交驰,热闹异常。傍晚,贵族妇女出游,入场观看或进市店饮宴。”朝廷则举行正旦(大年初一)“大朝会”,皇帝端坐大庆殿,四名魁伟武士站在殿角,称“镇殿将军”。殿庭列仪仗队,百官都穿朝服冠冕,各州进奏官手持土特产,各路举人解元也穿青边白袍、戴二梁冠立班,外国使臣,也随班入殿祝贺。朝贺毕,皇帝赐宴。宫城外,已结扎起山棚 (灯山),百官退朝时山棚灯火辉煌,金碧相射……
如此看来,在古代,多数家在外地的官员,是很难回家过年的:路途遥远、花费颇巨、难以请假、皇帝要陪……
唐朝诗人戴叔伦有一首 《除夜宿石头驿》,写尽了不能回家过年的哀怨:“旅馆谁相问,寒灯独可亲。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寥落悲前事,支离笑此身。愁颜与衰鬓,明日又逢春。”当时戴诗人任抚州(今属江西)刺史,他家在金坛(今属江苏)。抚州到金坛,哪有万里?但是对一个春节不能回家的人来说,“万里”,指的是心理距离。
古今悠悠数千年,无数人漂泊在外,春节思家,在时间里留下过酸楚慨叹,只是除了官员、士子之外,绝大多数平民百姓没有留下声音。还好有音乐,云南哀牢山《赶马调》,记录了当年茶马古道上,那些“马帮”春节思家的歌谣,今天听起来,潸然泪下:
可怜可怜真可怜
赶马不在家过年
世上可怜赶马人
大年初一就出门
腊月赶马大寒节
遇着哀牢下大雪
三十晚上回不到
老娘挂儿孙挂爷
富豪过年在家中
马哥过年路边蹲
……
“二十三,祭灶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杀只鸡;二十八,蒸枣花;二十九,去打酒;年三十儿,捏饺子……”
遥想当年,经历十几天甚至数十天才回到老家过年的游子,听到这些民谣,怎不热泪盈眶?
春节,是中国人仪式感最强的时间。这种仪式感,作为一种文化基因,深藏于血脉中,如此顽强,很难更替。或许其形成的过程,正是在许多许多年前,那些在缓慢的旅程中一点点靠近家乡的古人心中积淀下来。因为回家如此艰难,团聚如此难得,春节,才如此珍贵,年味,才如此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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