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
在城市,已经看不到地平线。被高楼大厦遮挡,地平线在遥远的天边。地平线,对于人们似乎可有可无,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
有时候,我会想,地平线真的对于我们没有什么价值和意义吗?如果说有,它的价值和意义在哪里呢?我说不清。我们现在所说的价值和意义,都是有非常明确的指向的,大到历史与文化,小到每平方米建筑面积,以致更小到柴米油盐。地平线,看到看不到,不当吃不当穿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是,关系不大。但不能说一点关系都没有。
对于我,看到地平线最多的时候,是在北大荒。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无论出工到田野,或者垦荒到荒原,或者收秋在场院,都可以看到遥远的地平线,连接着田野荒原的尽头,和天边紧紧地镶嵌在一起。天气好的时候,地和天相连的那一线,是笔直的,是阔大的,像天和地在亲密接吻。天气不好的时候,那一线的衔接是灰色的,是暗淡的。即使雷雨天,地平线有惊鸿一瞥的电闪,却也是平静的,安稳地等着电闪雷鸣消失,看不出它有一点情绪波动。这便是大自然,真正的宠辱不惊,不会像我们人一样,踩着尾巴,头就会跟着摇晃,大惊小怪,或失魂落魄。
早晨或黄昏时的地平线最为漂亮。有晨曦和晚霞,有朝阳和落日,地平线的色彩格外灿烂。而且,天空中呈现出的所有的灿烂,都是从那里升起、在那里落幕的。有一年的麦收,我们打夜班,连夜把地里的麦子抢收,拉回到场院里来。坐在铺满金色麦秸的马车上,迎着东方走,看见了地平线是怎样一点点由暗变青、怎样由鱼肚白变成玫瑰红的晨曦,那一刻的地平线,真的是诗情浓郁,像是变化万千的舞台,上演着魔术般的童话。
1974年的初春,我离开北大荒,队上派了辆牛车送我到农场的场部,赶车的是我的中学同学。黄昏时分,春雪还未化尽,牛车嘎嘎悠悠地走得很慢,似乎依依不舍。我不住地回头,看着生活了整整六年的二队,忽然看见一轮橙红色的灯笼一样巨大的落日,在以很快的速度下沉,一直沉落在地平线之外,光芒还弥散在四围。我生活了六年的二队,就在这一片金黄色和橙红色的光晕包围之中。第一次感到,地平线离我竟是那样的近,近得是那样亲近。
第二天早晨,天气忽然变了,细碎的雪花飘飘洒洒起来。那一天,我的女朋友送我上了一辆敞篷解放牌大卡车,我坐在后车兜里。分手在即,不知未来,来不及缠绵悱恻,甚至连挥一下手都没有来得及,车子已经驶动,而且,吃凉不管酸地越开越快。很快,她的身影变小,和地平线融合在一起。春雪似乎是排着整齐的队伍,从地平线一点点地飘曳过来的。我看见,她顶着雪花在跑,一点一点的,变成了一片小雪花,淹没在茫茫的雪原之中。地平线,似乎在我的周围,像一个圆圈,像如来佛的一只巨手,紧紧地围裹着我,寒冷而凄切,不动声色,又幽深莫测。
离开北大荒,回到了北京,我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开阔、这样让我感慨又难忘的地平线。
再一次和地平线邂逅相遇,是几十年之后,在遥远的戈壁滩。那一年的夏天,我去青海柴达木盆地的西部,寻访阿吉老人之墓。老人是乌兹别克族,是第一位带领勘探队到青海寻找石油的向导。墓地在尕斯库勒湖畔,湖水全部来自昆仑山和阿尔金山融化的雪水,清澈如泪。湖水的尽头,便是地平线。站在湖边,遥望地平线,如同看大海和天相连,水天荡漾,天如水,水如天,是与别处不一样的感觉。
几十年前,一群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北京学生,也曾经来到这里。那时候,他们是支援三线建设,来到这里当石油工人的。他们和我们一样,也到这里来寻访阿吉老人。他们和我一样,也是站在尕斯库勒湖边,被那水天相连的地平线所吸引。和我不一样的是,他们竟然脱下鞋,挽起裤腿,走进湖水之中,向着那遥远的地平线走去。那个时代,对于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来说,拥有很多诱惑,膨胀着很多激情,便毫不犹豫地泼洒出最宝贵的青春。这一群年轻人被地平线所诱惑。他们无一幸免地被地平线所吞没,全部沉没于尕斯库勒湖中。
想起这一切,地平线给予我的感觉,竟是那样复杂,一言难尽。
前些天,看到一篇文章,介绍画家何多苓的近况。何多苓的年龄,和我差不多,经历过同样的岁月颠簸。谈到最近的画作时,他说:以前,风景画中要有地平线,必须要用地平线体现一种诗意。他说,现在不会了,不必怀念年轻的自己。现在,他会更自由地画。
他的这番说辞,肯定有他经历沧桑况味之后的感悟。我想起他那幅有名的《春风已经苏醒》。记得当时在美术馆看到这幅油画的时候,我很感动。那种忧郁的调子,那种迷茫又充满渴望的情感,那种时代交替之际的隐喻,和同样出自四川的罗中立的那幅名画《父亲》截然不同。画中那个坐在草地上、咬着手指的小姑娘,望着画面之外的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呢?是遥远的地平线。
无论如何,我们经历了多少苦难、迷茫、失落,乃至付出整个青春甚至生命的代价,还是要相信,地平线是存在的。哪怕它在画面之外。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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