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泉根
斧头是一个木匠的门面。它能一下子把主人的信息全部泄露出去:气力、手艺,还有勤劳程度。一个好木匠,少不了一把养手好用而又漂亮的斧头,就像父亲手上握着的。
这把属于父亲的斧头比一般的斧头要重一些、大一些,斧刃锃亮,寒光逼人。除了父亲,任何人不能碰这把斧头。否则,不等父亲来收拾你,母亲就先把你骂得半死——磕坏了可不是小事,一家七口,指望着这把斧头养活呢。
偶尔,邻居来借斧头劈柴。熟人熟面,不好拒绝——别慌,家里另有一把:看上去差不多,只是斧柄稍稍短了一点。这把水货斧头,功能比父亲的专用斧头差了一截:钝,吃力,还容易卷口。我曾用桑树枝桠做过一个漂亮的弹弓,嫌斧头钝,拿来父亲的那把斧头——当然是偷着的。母亲发现后,惊慌失措,就像谁偷了她的钱。
父亲的斧头,偶尔也会“客串”一下。每年腊月,家里总喜欢腌制一个猪头,留着过年。煨的时候,面对硕大的猪头,再看看那口小得有些自惭形秽的黑锅,母亲常常无从下手,没了主意。这时,就得请父亲。这时候,父亲扮演了一位见义勇为的义士,抡起斧头,一分为二。
父亲的斧头之所以能所向披靡,全在于淬火。这比煅打还难的一道工艺,父亲的同事、镇上农具厂的徐铁匠做得最好,堪称完美,父亲这把斧头便是他遗作中的上乘之品。父亲说,好马要配好鞍,木工手艺再好,没有一把顺手得力的斧头不行。我经常看到,再顽固的木头疙瘩,父亲也能用他那把斧头,把它分成想要的几个等分,不偏不倚,不左不右。父亲手掌厚大,手腕有力,好像就是为这把斧头而生。
好斧头,靠的是保养。夏天,父亲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磨斧子:拿出中间凹下去的磨刀石,洒上点水,坐下来,一手握着斧柄,一手压着斧身,来回磨着,动作轻盈娴熟。不时,父亲会腾出一只手来,给斧刃洒点水。差不多了,父亲就用大拇指轻轻试试斧刃,小心翼翼,然后迎着光亮,吹口气,左看右瞅,最后,脸上露出满意的微笑,用干抹布擦拭掉斧头上的水渍,把斧身插到稻堆里——这样不容易生锈。
那时候,最让我感到高兴的莫过于有人家上梁了。对农村人来说,砌房子是和娶媳妇一样重要的大事,立柱上梁,自然要热闹一番,庆祝庆祝,烧香磕头,图个平安吉利。如果把砌房子看成是画一幅画,那么,上梁相当于一幅画中的点睛之笔,相当重要。威望高、手艺好的木匠,才有资格被主家请去。父亲的手艺不错,经常被人喊去上梁,自然,带着那把斧头。
进了腊月,父亲厂里的生意就清淡了,父亲转而忙着做寿材了。寿材也称喜财,就是给活人做的棺材。农村很多健在的老人,未雨绸缪,早早把自己的另一个世界里的“房子”准备好了。老人们很挑剔——这辈子吃了苦,下辈子该享清福了,“住”的地方当然得讲究些。他们把自己积攒了大半辈子的私房钱拿出来,买了上等的柏木,接下来便是找人了。他们会挑选“德艺双馨”的木匠,给的红包自然不小,这从父亲回家时的表情可以看出。其实,我知道,父亲有比钱看得更重要的——一个手艺人,还有比得到人家认可更高兴吗?更何况,做的是棺材,“棺材棺材,升官发财”,多好的兆头、多好的祝愿啊。父亲的情绪是会传染的,先是母亲,接着便是全家人了。那几天,家里总是充满笑声,其乐融融。
1982年,高考落榜,我垂头丧气,对读书一下子失去了信心,准备死心塌地跟着父亲学门手艺。我好奇地看着父亲的一套行头:斧头、刨子、凿子、墨斗……最让我感兴趣的自然还是斧头,握在手中,虎虎生威,平添几分阳刚之气。父亲笑笑,说,别忙别忙,你先推推刨子吧。随后,父亲做了个示范:站好弓箭步,双手紧握木工刨的耳柄,呼呼地刨了起来,父亲的动作平稳协调,雄赳赳气昂昂的,似乎并不吃力。只一会儿,父亲的四周便落满了刨花。我如法炮制,怎奈刨子不太听话,艰涩,推不动。不一会,我便腰酸背痛,气喘吁吁。可能是我用力不均,木板上坑坑洼洼,凹凸不平。望着我,父亲语重心长:凡事都有方法、窍门,要琢磨、思考,怎么样,这还比学习辛苦吗?我满面羞愧,无言以对。没有几天,我重返校园,开始了复读生涯,第二年如愿进了大学。
我要结婚的时候,父亲已近六十,身体大不如以前。然而,他毅然决定,利用业余时间给我打套家具。节省开支不说,亲手做的家具还结实、牢靠。父亲准备用杉木做料子,打套组合式的。戴起老花镜,父亲一手拿着木工笔,一手拿着《最近组合家具式样》,勾勾画画,研究得很是仔细,还不停征询我的意见。一个多月的起早带晚,父亲终于完成了他的大作。考虑到我宿舍的狭小,父亲创造性地打了一个“截角橱”。这套家具,货真价实,外表是三合板,内膛全是实打实的杉木板。结婚后,我搬了三次家,家具完好无损。
退休后,为了生计,父亲又去扬州、盐都打工,带着那把斧头。那时是我们家最为困难的时期,我们的工资低,父亲的退休工资更低,只有几十元,三弟还在外面读书呢。后来,三弟考上研究生,做了大学教师,结婚生子,父亲才算真正喘了一口气,彻底退休。斧头也跟着他退居二线:劈木柴了。只是,用过以后,父亲依旧小心磨好,按时保养。每年春节,我们兄妹几个都到父母这里团聚一下,除了准备好吃的,父亲还要劈很多木柴,以备煤炉引火之用。
去年下半年,在偶尔的一次身体检查中,父亲查出了贲门癌,我们兄妹们慌成一团。确诊后,决定动手术——自然瞒着父亲。进入手术室前,护士要测量身体指标,想不到,身高一米七零以上的父亲,只有八十多斤。换病号服时,我看到了一个瘦骨嶙峋的父亲,我的眼泪簌簌不止。出院后,父亲更消瘦了,佝偻着身子,动作迟缓,看我的时候,就像罗中立的油画《父亲》上的父亲:眼窝凹陷,目光深邃而忧郁……
父亲变得手无缚鸡之力,走路,要拄着拐棍,慢慢悠悠——毕竟也是七十大几的人了。斧头,早无人过问,弃之于厨房的一角。缺乏保养的它早已锈迹斑斑,失却了往日的风采。终于,父亲的斧头,谁都可以乱碰乱摸,没有人再说什么。斧刃卷了,还豁了几个小口,青面獠牙一般,特别是边上裂了个口子——这个致命伤:明显是使用不当所致……
偶尔,父亲拖着病残之躯,抓起他的斧头,细细端详,像看着一个可爱的婴儿,脸上露出不无遗憾的神色喃喃自语:“可惜了,这把好斧头。”
(陆泉根,中学语文高级教师,江苏省作家协会第二期散文创作读书研讨班学员。在《中国教育报》《四川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140余篇,20多万字。散文《古镇最后的铁匠》获2016年江苏省报纸副刊好作品一等奖。)
新闻推荐
资料图片如今,只做一名观光客已不能满足大家对旅游的需求,那有没有这样一条线路,既能赏景,还能体验感受不一样的旅程?记者还真...
四川新闻,讲述家乡的故事。有观点、有态度,接地气的实时新闻,传播四川正能量。看家乡事,品故乡情。家的声音,天涯咫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