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识途：我行我素，无愧无悔

百岁马老的简朴书房

马老书法

《夜谭十记》生动反映了上世纪40年代川东地区的世相百态

本报记者蒋蓝 文王国平 图

提要

虽年过百岁,马识途依然笔耕不辍，他的高风亮节与雄健的笔力，展现了沛然不竭的生命力和创造力。马老说：“从事写作是把我的思想说出来。作家写作的目的是为天下立言。”祝马老长寿，永葆活力。

嘉宾

马识途，原名马千木，1915年生于重庆忠县石宝乡一书香门第。职业革命家、著名文学家、书法家。1935年参加“一二·九”运动，1938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5年毕业于西南联大中文系。1935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1961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正式出版著作有23部，在报纸杂志上发表的文章不计其数。主要文学作品收录在由四川文艺出版社2018年出版的《马识途文集》中。

对话

西南联大往事

记者（以下简称记）：1941年起您在西南联大中文系学习4年，接受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等文学大师的教诲，在文学创作上受到科班训练。在西南联大，您印象中最深的先生是谁？可以讲讲与他们的交往吗？

马识途（以下简称马）：梅贻琦先生1931年在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就职演说中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此话恰好适用于后来的西南联大。西南联大没有“大楼”，而“大师”之多远非一般大学可比。

虽然我把很多精力放在了革命工作上，但当时西南联大中文系名师云集，闻一多、朱自清、沈从文、李广田、陈梦家等知名学者的开明与博学，给我留下了难以消泯的印象。我交往最深的当属闻一多。我曾任鄂西特委副书记，闻先生的侄子黎智（闻立志）是鄂西特委下面的一位县委书记，后来去了延安。因为黎智的关系，闻先生清楚我的政治面貌。后来闻先生成为民盟重要领导。我曾是我们党和闻先生之间的主要联系人。闻先生是伟大的爱国主义者、坚定的民主战士。在西南联大，我经常陪他一起回家并聊天，他曾对我说过，很想去延安看看共产党的领导到底是怎么样的。

春熙路茶馆脱险记

记：我在人文地理专著《春熙路史记》里，引用过您的回忆录《风雨人生》中的一段文字，您在春熙路茶馆机智地摆脱了特务的追踪，读来真是惊心动魄……

马：那是完全真实的亲身经历。1949年1月的一天上午，我和当时的川康特委书记老蒲约好在春熙南路的饮涛茶馆楼上碰头。来到茶馆楼上，看见老蒲正在喝茶看报，我走过去和他打招呼，刚泡好茶，还没来得及谈话，出于一种下意识，我无意地举眼四顾，发现有三个鬼头鬼脑的人坐在远角茶座上，好像在注意老蒲。我低声对老蒲说：“看来不对！”

我决定先要试梢。所谓“试梢”，就是想办法证实自己是不是已经被特务盯住了。我起身从容自在地下楼，到了楼梯转弯处突然停下，从口袋里摸出纸烟来点火。这时，只见两个人急忙忙地赶下楼来，和我打了一个照面。我一看，正是刚才我怀疑的那三个鬼头鬼脑的人中的两个，我试出来了，肯定是特务……

我们立即分头走开。我预想那个特务从茶座穿过，下了北楼梯，到了街上，那里有顺大街往北，往南，进青年会，到对面三义公小巷几条可走的路，我到底往哪一条路跑呢？他绝对想不到我会从青年会旁的花店前门进去，后门出去，也绝不知道这花店有一条后门通道。这都是我平时看好了的，紧急时就用上了。我从科甲巷往北走了一阵，在一个相馆门前借橱窗玻璃反光看了一下，后面再也没人跟来了。我断定已经把盯梢的特务丢掉了。

“夜谭”系列：四川人说四川话讲四川故事

记：作家阿来还是个十几岁的学生时,就读到了您的短篇小说《找红军》。当年阿来看的那本书没有封皮，他一直不知道作者是谁，直到他到四川省作协参加培训，才知道作者是您。阿来说:“马老这么大岁数却一直坚持写作,90岁以后几乎每两年出一本书,100岁以后还写了两本,这种奋斗精神,即使年富力强的人都难做到。”

马：2016年，我写了一本人物回忆录《人物印象——那样的时代,那样的人》，将记忆中敬佩的人物写下来，其中有我从事革命工作接触到的领导,也有鲁迅、巴金、吴宓、夏衍、曹禺、李劼人、吴祖光、艾芜、沙汀等人，还有一些已过世的友人，一共写了90多个人物。

从事写作是把我的思想说出来。作家写作的目的是为天下立言。革命是我的职业。我自己的写作主要是为革命呐喊。

记：我最早购买您的著作，是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的《夜谭十记》，记得定价是1.3元。这本书反映的是20世纪40年代川东某地的一个冷衙门，十位仕途失意又穷极无聊的小科员，以轮流摆“龙门阵”的方式，夜谈自己经历的种种奇遇。官场中耸人听闻的奇人诡事，江湖草莽的怪异传闻，让闻者瞠目结舌。辛辣彻骨的黑色幽默中，民国年间川东地区世相百态一览无余。从文学角度而言，无疑是你的代表作。

马：其实《夜谭十记》的第一个故事《破城记》前半段内容，原本是1942年我在西南联大中文系的习作：《视察委员来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的总编辑韦君宜的推动下，在1982年完成了《夜谭十记》的创作。距1942年写下的《视察委员来了》，已过去整整40年。1983年，《夜谭十记》出版，初版印了二十万册，随后还加印，一时颇为红火。韦君宜专门来成都找我，一来就对

我提出一个文学创作建议。她知道我长期从事党的地下工作，曾以各种身份为职业掩护，和社会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触，亲历或见闻过许多奇人异事。她说，《夜谭十记》出版后反映很好，你不如把你脑子里还存有的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拿出来，就用意大利作家薄伽丘的《十日谈》那样的格式，搞一个《夜谭文学系列》。我当时脑子发热，在记忆库里搜索，一口气说出十个故事的题目和几个故事的梗概。韦君宜很高兴，我们当场商量先出一本《夜谭续记》。不久我就动笔写故事提纲了。不幸的是韦君宜突然中风，没有了人再继续督促我，加之我确实公务繁忙，就放下了这个写作计划。

这一放又是三十多年。这时，文学界的几位朋友对我说，你虽无力再写鸿篇巨制，但可以讲出一些故事来，供大家用以遣闲时、消永夜嘛。听朋友如此之言，我又动了心思，开始着手《夜谭续记》的写作。

去年，我查出得了肺癌，在病房里我继续创作《夜谭续记》。和前作一样，还是以四川人说四川话讲四川故事的方式，还是10个故事。现在《夜谭续记》已经完成，稿子已送人民文学出版社了。

记：《夜谭十记》的《盗官记》是电影《让子弹飞》的原型小说，原著的精彩给了电影以灵感，但原著的精华却远不止于此。小说对民国时期买官、卖官现实的揭露更为深刻。小说中的土匪张麻子（张牧之）是穷苦人出身，在当上县长为民做了几件好事后，他最后的结局是惨死，而不是像电影版那么浪漫的幸存下来。小说将主人公写死，或许更符合当时的实际；电影考虑大众的审美需求，对结局的美化处理，无疑削弱了对现实的批判力。

马：其实早在1986年，导演李华就根据《盗官记》改编成电影《响马县长》，比较忠于原著。不过由于片子是在东北拍的，讲的是发生在东北的事情，就取了“响马”这个名字，那时四川的土匪不叫这个，叫“棒老二”。

姜文到我家来，提出要改编《夜谭十记》，我欣然同意。姜文拍《让子弹飞》，实际上只用了《盗官记》的故事作为框架，影片内容中的主题思想、人物、结构，他都根据自己的思想、理念作了变动。虽然《让子弹飞》和我书中的原意不同，但我尊重姜文的追求，也为他的改编成功而感到高兴。

人生旅途中的良师益友

记：您的书房里悬挂有“我行我素，无愧无悔”的字幅，也是您的一生自况。鲁迅和巴金一直都被您视为“精神导师”，您的书架上还摆着鲁迅和巴金的两尊铜像，您也曾两次见到鲁迅先生？

马：是的，其中一次是1932年，我在北平大学附属高中上学时听过鲁迅先生的演讲。第二次是1936年初冬鲁迅先生去世后，我向学校请假，奔到当时的上海殡仪馆去向鲁迅先生的遗体告别。到了礼堂，远远看到鲁迅先生睡在那里，虽然不准靠近，我到底还是远远地向鲁迅先生鞠躬，退出前再拍一张鲁迅先生的像。我始终认为鲁迅先生是伟大的中国人，他一直是我人生途程上的一块丰碑。

巴金老人是我最尊敬的长者，他一生别无所有，只有一颗善良的心和一支犀利的笔。他用这颗心和这支笔，曾经为中国人民的苦难而痛哭，为中国人民的解放而战斗，为中国人民的新生而欢呼，当中国人民遭受挫折时，他负罪式地进行深沉的思索和灵魂的拷问，告诫人们不要忘记教训。正是以这样高尚的人品和精湛的作品，巴老为中国的文坛作出卓越的贡献，蜚声海外，他的道德文章，尽人皆知。他的《随想录》中深刻而残酷的自我剖析，更是深深地触动了我。我曾在送给巴老的一本书中附言：“这是一本学着你说真话的书，过去我说真话，有时也说假话，从今以后，我一定要努力说真话，不管为此将付出什么代价。”

到现在，我还坚持我一直说的一句话：如果说鲁迅是中国的脊梁骨，那么巴金就是中国的良心。

记：四川现代文学，一直拥有伟大的乡土文学传统，你如何看待李劼人的功绩？著名作家刘醒龙曾说，“四川的乡土文学很强大！沙汀、艾芜、李劼人、马识途等很多闻名海内外的四川作家，都有非常丰富的乡土文学作品，阅读起来亲切无比，写作要想达到他们那种高度真是非常难。”

马：巴金称李劼人为“鲁迅、茅盾之后第一人”，李劼人的同窗郭沫若盛赞他是“中国的左拉”。有一个出版机构工作人员来拜访我，请我给年轻人推荐一本值得重点阅读的书。我想了想，选择了李劼人的经典小说《死水微澜》。我认为，当下社会对李劼人的文学作品关注和研究的重视程度，还远不够。在我看来，李劼人写成都的艺术水平，不亚于老舍写北京的艺术水平。

手记

2018年10月22日 成都

10月10日，由中国作家协会主办，中国现代文学馆、四川省作家协会、四川新华发行集团、四川文艺出版社、四川新华文轩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四川新华文化公益基金会、西南联大北京校友会参与承办和协办的“马识途书法展暨《马识途文集》发布会”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隆重举行。马识途自发蒙即临汉碑，习汉隶，至今近百载。此次展览共展出160幅书法作品，集中展现了这位有80年党龄的老党员对党和国家深深的情意。

此次书法展，是继2014年5月在北京举办“马识途百岁书法展”之后的再次公开亮相，展出作品未曾公开发表过。与2014年1月在成都的百岁书法展相同的是，展出作品义卖募集的资金将继续捐赠给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设立的“马识途文学奖”。

马识途少年出川，随后积极投身革命，长期做党的地下工作。新中国成立后，他根据亲身经历写成的长篇小说《清江壮歌》深受读者欢迎。后来，他相继创作了《夜谭十记》 《盛世微言》《马识途讽刺小说集》《百岁拾忆》《焚余残稿》《马识途诗词抄》等20多部作品，以及大量散文、随笔和书信。这些文学作品集收录在四川文艺出版社今年出版的18卷本《马识途文集》中。

中国文联主席、中国作协主席铁凝在开幕式致辞中，对马识途的书法和文学创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她说，百岁马老依然紧握手中的笔，在诗词、散文、电影剧本、小说、古文字研究等众多领域进行着不倦的探索，他雄健的笔力展现了沛然不竭的生命力和创造力。

作家王蒙、阿来、陈建功等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马识途现场向中国现代文学馆捐赠了自己的书法作品和《马识途文集》 。

马老坐在轮椅上，夹在轮椅扶手上的麦克风对他来说有些不便，他的孙子跪在地上，手举麦克风，请他讲话。这与其说是对长辈的尊重，不如说是对文学、艺术的极大虔敬。马老坦诚地说：“第一点，我前几天在家摔了一跤，不能站起来，只能坐在轮椅上，有点不大礼貌；第二点，我是个四川人，只能用四川话来发言，请见谅。”

当大家盛赞703万字的皇皇巨著《马识途文集》问世，马老却始终谦称：“我几乎经历了整个二十世纪，本该可以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但随着时间流逝，那么多好的故事渐渐从记忆中淡化、消失，每每想起，我都视为终身遗憾。我是一个不成器的作家，更不是一个书法家。”

在发布会上，马老还与众人分享了自己的“长寿秘诀”，因为癌症两度向他“发起进攻”。他诙谐地说：“阎王派人来请我，我让他带信回去：阎王请我去，我不去、不去，就是不去！”他认为，自己的乐观态度是活到104岁的关键，遇到事情要提得起来放得下去，能承受各种压力。

四川省作协主席阿来直言：“不管是文学创作，还是书法艺术，马老都是在业余状态下，达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他这种锲而不舍的精神值得我们学习。目前我们很多从业者，专业精神不够，对所从事的事业热爱程度、执著程度，与马老有非常大的差距，希望马老这次发文集、开书法展，能够给予人启发和鞭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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