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宋朝叶绍翁的诗:“萧萧梧叶送寒声,江上秋风动客情。知有儿童挑促织,夜深篱落一灯明。”秋风乍起,梧叶飘飘,漂泊异地的天涯游子踯躅在江畔的孤舟上。远远近近的促织声密织成一张绵密的网,把游子的羁旅愁思腌渍得更加惆怅低回。而那挑了灯在深深篱落里寻找促织的村童,又如何能听得懂促织那拨动秋思的和鸣。
促织也叫蛩,蟋蟀,是乡下最常见的虫儿,如畈上的野草,岭上的野花一样寻常。
刚一立秋,敏感的促织就钻出地层,彻夜地叫了起来,一直要叫到下霜初雪。夜色静下来了,虫声在如水的夜色里调试着自己的琴弦,擦亮了夜的天空,此起彼伏,互相唱和。清脆,绵密,像秋雨一样将夜色织得滴水不漏。或者这浓密的夜色,就是它正在织就的一匹阔大的玄色云锦吧?夜夜织,年年织,不知道织了多少年,不知道要织多么大,也不知道有多么浓重的愁绪需要它去包裹打理。而它织的每一根丝线又牵连着多少深夜不寐之人。
促织该是古老的虫儿,它在我们祖先的屋宇、身畔,唧唧复唧唧,让古老的历史不再孤独。
“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促织在《诗经》里鸣叫着,与我们的先人拥火取暖。“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古诗十九首》里,促织和诗人们一样,独守寒夜,感叹时序更替,人生苦短,寒夜漫长。只有它能听得懂诗人夜里的叹息。“促织甚细微,哀音何动人。”“乱蛩吟壁,藓苔蛩切,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哀音似诉……西窗又吹暗雨,为谁频断续,相和砧杵”。在杜甫和姜夔的诗词中,它的声音分明如凄切的寒蝉,让人柔肠寸断。国事家愁,都如一场漫卷一切的秋风秋雨,让世事风雨飘摇,前途莫测。
文人骚士将杜鹃比作天地间愁种子,杜鹃泣血而啼,促织夜夜长鸣,又何尝不是哀愁凄凉的化身呢?它们一个啼叫在春夏,一个啼叫在秋冬,串联起轮回的岁月。
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在《蟋蟀吟》写道:“一丝丝细细瘦瘦的笛韵/清脆又亲切,颤悠悠那一串音节/牵动孩时薄纱的记忆/一缕缕的秋思抽丝抽丝/再抽也不断,恍惚触须的纤纤/轻轻拨弄露湿的草原/入夜之后,厨房被盅于月光/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背井离乡,负笈远游,身世如浮萍一样漂泊海外的诗人,从那只仿似跟随了自己四十年的蟋蟀身上听出来了身世的飘摇和海峡两岸咫尺天涯的离愁别绪。
而与其互相唱和的流沙河则在《就是那一只蟋蟀》中说:“就是那一只蟋蟀/钢翅响拍着金风/一跳跳过了海峡/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落在你的院子里/夜夜唱歌”“就是那一只蟋蟀/在你的记忆里唱歌/在我的记忆里唱歌/唱童年的惊喜/唱中年的寂寞/想起雕竹做笼/想起呼灯篱落/想起月饼/想起桂花/想起满腹珍珠的石榴果/想起故园飞黄叶/想起野塘剩残荷/想起雁南飞/想起田间一堆堆的草垛/想起妈妈唤我们回去加衣裳/想起岁月偷偷流去许多许多”“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峡那边唱歌/在海峡这边唱歌/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比最单调的乐曲更单调/比最谐和的音响更谐和/凝成水/是露珠/燃成光/是萤火/变成鸟/是鹧鸪/啼叫在乡愁者的心窝”。
故园风起,北雁南飞。岁月流转,时光偷换。不管是在异地,还是天涯,牵系着两人的只是那一声声蟋蟀相同的和鸣,牵系着两颗心的仍是那血浓于水的华夏精魂。
今夜,促织又彻夜地叫起来了,叫声穿过夜色,穿过月华、草地、森林,编织起的却是一张能将所有的炎黄子孙都织进去的大网。
无论如何,促织的鸣叫都叫人想家了。
□刘文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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