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乎哉，不多也

商明晓

孔乙己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在咸亨酒店里给邻舍的孩子们分吃茴香豆。一人一颗，可是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碟子。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碟子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看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中散了。这是鲁迅先生在小说《孔乙己》塑造的一个可爱的形象。“多乎哉，不多也”这句话出自《论语》中的《子罕篇第九》，原文是：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意思是：太宰问子贡：孔夫子是圣人吧，怎么这样多才多艺呢？子贡说，这是上天让他成为圣人，让他多才多艺。孔子听到后对子贡说，太宰不了解我，我小时候贫贱，所以学了不少平常的技艺。真正的君子会有这样多的技巧吗？是不会的。孔夫子是在自谦自己还不是真正的君子，要是作为圣人，会这些技巧手艺是没有用的。孔乙己引用孔夫子的话，其意就是：需要这么多吗？不需要。

孔乙己关于多和少的表述，很有道理，哪怕是顶顶美好的东西，只要太多就是负担。老百姓有“贪多嚼不烂”的俗话，意思是你嘴里塞多了，根本就嚼不烂，也没法消化。这当然包括名利、地位、美色等等精神上的愉悦和物质上的享受。任何东西但凡占有和享用多了，就会产生不一样的感觉。一位美国外交官，在驻苏联大使馆工作了十年，在接到离开苏联的调令后，他的第一个动作是仰天长叹道，终于可以不看《天鹅湖》了。《天鹅湖》是伟大的作曲家柴可夫斯基的作品，以其创新的艺术魅力，融入俄罗斯的深厚文化，在舞剧发展史上有着划时代的意义，成为俄罗斯民族文化的象征。有人断言，即使一千年以后，人们会忘记柴可夫斯基，但却无法忘却作品给人们带来的心灵震撼。就是这样一部伟大的作品，却让美国外交官长吁短叹，因为这位美国的外交官在十年的时间里，看了三百多场《天鹅湖》。我们当然有理由指责这美国人暴殄天物糟蹋艺术，但也应同情他十年间三百多次的重复，不容易！美好的艺术，没有给他带来心灵震撼，却成为他心头挥之不去的阴霾，原因就是过度享用。

现在人们追求最多的可能就是金钱了，因为金钱就是所向披靡的利器。只要有钱，就没有办不到的事情。有位做生意的朋友，想做一件不太靠谱的事，问我能不能行。我对他说肯定不行，因为你想做的事违反相关规定。他问我有没有人做过。我说有，但不知道是什么路数。他立即就充满了自信，拍了拍胀鼓鼓的提包说，要说路数，就靠这个东西。我知道他包里装的是人见人爱的钞票，也是他攻关克难的利器，凭此，他就可以勇敢的挑战政策和法律了。不要以为“男人有钱就变坏”只是一句戏语，有了钱的人，不管是男人或女人都是身怀利器的勇者。当年四川那个刘汉，整出那么大的动静，靠的就是四百亿的资产；山西丁书苗能花钱为刘志军这样一位共和国的部长买官，算得上是奇葩，这个小学没毕业的女商人，把生意做到了极致。可见，有了钱的人生，就有了更多的不确定性。契诃夫在谈剧本创作时说，如果第一幕墙上挂着一把毛瑟枪，后边一定要放枪，否则枪就不要出现在墙上。这虽是戏剧理论，却必然出在现实生活中。其实，我们在生活中也会遇到这样的事，比如你憎恶某人了或某人惹到你了，你没有足够的反击能力，也就只好忍了，日子仍然风平浪静；如果你恰有利刃在手，比如足够的权势或钞票，很可能就白刀子进红刀子出，麻烦就大了去了。

人到底有多少钱才算多啊？恐怕没人能说得清。看过电视剧《人民的名义》的人，一定还会记得那个国家某部委处长赵德汉，家中有上亿元现金，拥有豪华别墅，却住在窄小的房改房，吃一碗炸酱面，每月给母亲300元生活费。面对办案人员，他不停的反问，有住在这样的房子里、吃炸酱面的贪官吗？他也不断声称，自己工资低没办法，只能让老娘跟着过艰苦日子。赵德汉拥有巨额金钱，却说没有钱，很正常，因为他的钱来路不明。我舅舅是一个地道的农民，在大山深处一住就是80多年。有一次舅舅对我说，他现在有钱，国家有养老补贴金，库区移民有补助金，钱是花不完的。我向他介绍现在有的人身价几百亿，他听后不以为然地说，和我一样，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而且我的钱是国家给的，都是真金白银，不含糊。这就是中国农民，他们拥有的物质财富并不多，却有丰富的内心世界和对党和政府的真诚感恩。

让我们回到咸亨酒店，走近柜台边那个虽穿长衫但却站着喝酒的人。孔乙己不愧是个读书人，他在情况危急之时，用五指罩住碟子，向孩子们说明碟子里的茴香豆已经不多，不能再请客了，孩子们听懂了他的意思，一笑而散。然后又回头瞅着碟子里的茴香豆问自己，还需要再多吗？不需要。如果说孔乙己分给孩子以后，自己还有很多茴香豆，那就太不地道；如果孩子们不能每人分得一颗茴香豆，那就太尴尬。正是不多不少，才造就了孔乙己这个善良而迂腐，恒久弥新的读书人形象。难怪孔乙己到，咸亨酒店内外就“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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