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3月,经历过“自杀未遂”之后的沈从文,“考”入华北大学,后转入华北人民革命大学。从这时起,他的新生的思想开始真正与社会实践相结合。无论是学习文件和理论,还是撰写思想总结和汇报,他都做得兢兢业业。学习之余,他“还把一双手用来收拾毛房便池,当成主要业务”。同时他还在致程应镠总结了自己的过去并展望了未来:“我的双手胡写了二十五年,说了多少空话!如今来这里重新用用手,也正可见新国家的需要。”这期间他继续劝说侄儿黄永玉回国参加建设,鼓励友人好好工作,为国家做贡献。在参加北京市文代会筹备会议后,他撰文《参加北京市文代会筹备会议以后我的感想——我的检讨》再次表示要“学习靠拢人民”,“把工作态度向他们看齐”,“学会沉默归队”。对于学习和生活中遇到的一些“不良现象”,他表示不理解,曾在友人张梅溪的信中写道:
对知识分子的好空谈,读书做事不认真,浪费生命于玩牌、唱戏、下棋、跳舞的方式,我总感觉到格格不入。……学习为人民服务,在这里只一天间为打扫打扫毛房,想发动大家动动手,他们就说:“我们是来改造思想,坐下来改造好了,好去为人民服务。”我说:“一面收拾,一面才真正好思想。”没有一个人同意。
沈从文当年的同事史树青也回忆说:“在革大时,不少学员都抱着看看再说的态度,不知共产党能否长久。”可以想见,革大的绝大多数学员并非真正去改造思想,他们本身或者本来也不想接受教育、改造,他们是去走过场的,所以大都吊儿郎当。而沈从文却与他们不同,因为他在此前已经实现了思想的初步改造,他是按照革命家、理论家和书本知识来设计自己的学习生活,所以看到那些不良现象他才会感到气闷。不仅如此,他还有更深入的思考,在致张梅溪的信中他写道:
初初来此,即为一思想前进的组长,要用民主方式迫扭秧歌,三十年和旧社会种种从不妥协,但是一误用民主,便有如此情形。马列也未必想到!这一切也都很好,是一种教育。对我意义尤好。
似乎都会夸赞《文艺座谈》,可不能理会《文艺座谈》的素朴性,及《共同纲领》有关文学艺术的目的。
据此可以说,沈从文是真诚面对改造的。他对学习中出现的不良现象和问题提出批评和表示担忧,也恰说明他是最优秀的学员。因为他的不满是以主人翁的姿态思考问题的结果,而不是旁观或“恶意”的批评和抵制。这可以在他这段短期培训期间所写的《时事学习总结》《我的分析兼检讨》《总结·传记部分》《总结·思想部分》等三万多字的学习心得以及大量的私密文字中求证。尽管在公开场合里,沈从文在发表于《光明日报》的《我的感想——我的检讨》中宣称自己“政治水平不高,进步实看不出”,但私下里给张梅溪信中他却认为,自己“其实学习倒挺认真的”。
丙丁成绩不能说明问题
至于沈从文在革大的成绩多是“丙”“丁”的问题,论者常以此为据说明沈从文思想和行动上不肯合作,是事实上的无声“反抗”,但事实与这样的判断是有出入的。沈从文的成绩“不理想”,并非是他不合作、不努力,更不是有意“抗争”,而是他太投入、太认真的结果,是他的愚诚和老实使他“倍受其害”。可以想见,当时的考试虽与当下的不同,但规则或许是一样的。其中政治理论科目“分数不高”,大概主要源于沈从文不能死记硬背,或者还有其他考场因素。而其他操行的评判,大概要靠群众基础了。沈从文的学生马逢华在《怀念沈从文教授》中更是直观地呈现出实情:
沈夫人等我坐定之后就说:“你看从文一点都不进步,在革大‘总结\’的成绩尽是些丙、丁!沈先生很平静地说:“当然尽是些丙、丁。分数是‘民主评定\’。指定的东西,我一字一句地读,讨论的时候,却尽是那些不读书的人发言;你跟他们讲,他们不懂。打扫厕所,洗刷便池,全都是我一个人干,在讨论‘建立劳动观点\’的时候,却又是他们发言最多。我帮助工人挑水,在厨房里跟厨师们一面帮忙,一面谈天,他们又讥讽我,问我是不是在收集小说材料。晚上在宿舍里,他们尽说些‘想太太想得要死呀\’之类的下流话,你要我跟他们谈得来?分数全由他们‘民主评定\’,我当然只能得丙、丁。”
可见,所谓的操行评语以及丙、丁成绩等都是有水分的,甚至与实际大相径庭,因为这实在是沈从文的不善交际导致的。如果用理想的标准来评估,沈从文的不足,只能表现为他没有公开与这些“丑恶现象”“作斗争”。当然,对于“已经失去说话的意义”的边缘人来说,这样的要求显然过于苛责了。不过,据此可以定论,如果对这次思想改造进行量化评判,沈从文的成绩不应该是丙或丁,而应该是甲。
在这种思想基础上,沈从文主动撰写了《我的学习》。文中,他不但检讨了自己以往“在工作中自高自大,脱离群众,游离于人民革命以外的超阶级胡涂思想”,也提出“领导方面如何即可以使政治本身从不断修正偏差中,成为一种完全的艺术”等问题。
或许沈从文觉得这样的“学习”还不够深入,又在1951年秋重新写了一个《我的学习》,完稿后交给丁玲把关,并于1951年11月11日和14日发表在《光明日报》和《大公报》。在这篇长达7000多字的思想检讨中,沈从文剖析了自己的思想根源:“我原出身于破产地主旧军阀家庭子弟,从这种可怕环境背景中长大,阶级本质宜有向上爬意识,生活教育却使我向下看。”针对自己思想的转变,他总结说:“政治哲学的深刻诗意,不仅仅是贯穿于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先进著作中,从毛泽东伟大著作中续有发挥,也在一切琐琐人事中,发现了无处不有个党性和政治性的联系。”结合沈从文这一时期的思想实际,可以看出,这些文字并非是违心的,而是他自己真实的思想心得。
时时刻刻想到党
为了更加“进步”,沈从文不顾林宰平等人的劝告,带着丁玲“凡对党有益的就做,不利的莫做”的“嘱托”,离京赴四川参加土改工作。他在私下里给张兆和的信中表示:“希望从这个历史大变中学习靠拢人民,从工作上,得到一种新的勇气,来谨谨慎慎老老实实为国家做几年事情,再学习,再用笔。”
在土改中,沈从文也的确加深了思想认识,他让妻子劝金岳霖“想法参观一次”,说:“只一个月。影响一个人的思想,必比读五本经典还有意义甚多”。他在致杨振声的信中感慨地说:“农民问题以至于有关土改文学,以教书言,不身临其境,说亦说不透彻也。”他还在致张兆和的信中不无愧悔地写道:“知识分子真是狗屁,对革命言,不中用得很。而且一脱离人民,渺小的可怕。”
当然,最能体现沈从文思想“进步”的是,在给孩子沈龙朱、沈虎雏的信中,他说:“要入党,才对党有益。我就那么打量过,体力能恢复,写得出几本对国家有益的作品,到时会成为一个党员的。工作搞不好,就不。”如果结合1959年他致沈云麓的信,可以得出结论,沈从文的确曾有过入党的愿望,而且他将这个举动看得很神圣、虔诚。
沈从文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回京后,他随即投入到接近尾声的“三反”“五反”运动中,并根据需要撰写了《“三反运动”后的思想检查》。
沈从文的“进步”还可以从开明书店“烧书”后的表现中看出来。在得知“烧书”的消息后,他的心情可以想见,但他除沉默接受外,还在致友人道愚的信中颇为振奋地说:“这种成毁是极有意义的,对个人工作言,就是一种极好的教育。和‘人民\’脱离,对‘人民\’无益,结果就是这样。……国家重要,个人实渺小不足道,个人工作成毁更不足注意!应时时刻刻想到国家,想到党。”
沈从文的“进步”也得到了上层认可,先是陈赓接见,后应统战部长李维汉之邀列席宴会,1953年还被安排当上全国政协委员,终于如愿以偿地“活动在社会的上层”。
沈从文这样“谦虚”“沉默”地“进步”,终于得到出版作品的机会。为了“不辜负党和人民的重托”,他在《沈从文小说选集》中慎重地选择了比较具有“反封建”意识的《阿金》《萧萧》《牛》等篇章,而且为了突出这种意识,他也同巴金、老舍、曹禺等众多作家一样,对作品作了强化式的修改。
沈从文的“进步”之处还表现在他的文学创作上。这一时期,尽管创作不顺,而且期间也有过几次反复,但他还是在胡乔木的暗中鼓励下创作了几部“讴歌赞美新的时代、新的国家和新的人民”的作品。如反映在革大学习和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老同志》,反映土地改革的《中队部——川南土改杂记一》,反映地主“解放”前后生活的《财主宋人瑞和他的儿子》,以及1956-1957年间的《春游颐和园》《天安门前》《新湘行记——张八寨二十分钟》《跑龙套》《谈“写游记”》《一点回忆,一点感想》等几个短篇等。
这些作品有一个中心主题,即如他所说:“如有人问我是什么派时,倒乐意当个新的‘歌德派\’,好来赞美共产党领导下社会主义祖国的伟大成就。”
沈从文歌颂的如何呢?如果翻阅这些文字可以发现,不但丝毫得不到审美感受,甚至连政治教化的效果也谈不上,因为行文间的政治说教与叙述太过牵强,而其中的故事叙述、感情抒发和政策介绍简直都是拼贴。
沈从文之“跛者不忘履”,究竟出于何种目的呢?他曾为此辩白说:“胡写”,“写出来了,不容易”,写出来了便“伟大”,“作品已无所谓真正伟大与否”,“适时即伟大”。他也曾私下里向家人表示过这样一种心理:“我要把从前当小兵的劲儿拿出来,什么我都肯干,谁也干不过我!”
综上可见,沈从文1949年后的心路历程,并非如研究者们普遍认为的拒绝接受“改造”,而是实实在在曾“改造”过自己的思想。
(作者系南开大学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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