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的沈从文和张兆和。
沈从文和张兆和。
小说《边城》。
《沈从文的后半生》。
《沈从文的前半生》。
沈从文的速写。
《边城》。
华西都市报-封面新闻记者张杰实习生王婧尧
1922年,19岁的沈从文,走出湘西,到北京闯荡更宽广的世界。两手空空的他,并非一无所有。他携带的是一个积蓄了丰富信息和能量的顽强“自我”。这个“自我”在此后与周围世界的不断摩擦中,逐渐成长、显现。重要的是被他自己发现并且确认,在严峻的考验中调整、坚持、扩充,进而发酵,成为他成就独特文学事业的核心种子。1988年,沈从文去世后,他的这份“自我”也得到后辈读者、研究者的挖掘、发现、研究和欣赏。这其中就包括文学批评家、复旦大学教授张新颖。沈从文的“自我”吸引着张新颖,从1997年至今,他沉浸在沈从文的文学世界里,已经持续了20多年。
2018年是沈从文逝世30年。大众读者自发地怀念他。他的作品耐读,《边城》、《湘行书简》、《从文自传》等仍是各大书店的畅销书。学者则会思索,沈从文文学的生命力在哪?张新颖拿出他的一本专著《沈从文的前半生(1902-1948)》,再次将目光投向这位为人为文都耐人寻味的作家。四年前,张新颖的《沈从文的后半生:1948-1988》出版,因见解新颖、诚恳,文笔洗丽,向读者们呈现了一个更复杂的沈从文,受到业内及广大读者的赞赏。此次“后半生”和“前半生”合璧,完整呈现出一个文人,从家乡走向外界,所承受的波折、苦痛与光芒。张新颖说,他之所以对沈从文青睐有加,最终是想弄明白:一个人该如何处理自己与自己所处的时代的关系,在面对外界与时代动荡的时刻,如何为自己找到一个安放灵魂的稳定磐石。说的是沈从文,但何止是沈从文。一个个体的人生浮沉,活得真诚而执着,痛苦而深刻,在时间的河流中,找到自我,完成自我,是具有超越时代的意义。作家何大草说,一个作家最好不要为时代写作,而要为时间写作。沈从文无疑是一位“为时间写作”的作家。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细究《边城》里的故事发生时间,都超过一个甲子了。可是,读来完全无障碍,无隔膜,一切似乎就是发生在昨天,发生在我们的身边。多情的翠翠,侠义的天保、傩送兄弟,在沈从文舒缓而柔情的文字传送下,好像依然鲜活地存在着某一个时空。读之,让人有一种超越具体地点和时间的乡愁感。
《边城》里的人物是悲剧性的。但这种悲剧的原因是深沉的,不是表面的。我们很难准确说出,悲剧因为谁的错误造成的。或许是性格的瑕疵,或许是时运不济,总之准确些说应是生命本身的悲剧,古希腊埃斯库罗斯的悲剧。读了以后,感觉自己的世界变厚了,心变轻了。其实也不是悲剧。再读《边城》,很奇妙。不觉得悲,倒觉得喜,因为处处有出路,窄门有光。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不息。小说在故事发展完了之后,又写当地的人出钱把塔修起来了。那个年轻人也许明天就回来。让人看到希望虽然微弱,但终究还是在,柔韧而绵延。人类就是这样活下来的。
好的作家倒不是他本人的思想有多高深伟大,而是因为他的文字里有种宽厚和内敛,一遍一遍读下去,依然能触摸到那种温度,能读到天地的气息,感受到远古的时间节奏。如溪边白塔旁的老人女孩和黄狗,如游过石滩载着黑色鸬鹚的小小渔船,时间被拉得很长,边城的声色仿佛融进永恒的宁静。在张新颖的研读看来,沈从文的文学作品之所以特殊、可贵,正因为文中回荡着“天地的信息”,大于一般的“人的信息”,这个人的位置是在天地之间,而不只在人间。天地浩浩荡荡莽莽苍苍,人在天地里,人的行为、人的生息是和天地互相沟通呼应的,人才更有力量。国外译本将《边城》翻译成了《翠翠》,张新颖认为这种做法不妥,“因为翠翠只是里面一个角色,而沈从文写的是有天有地的边城。”
沈从文的文学难以被归类。他出身农村,但他并不批判国民劣根性,他反而看到普通平民身上有很多美德,在船夫、最下等的士兵身上,他寻到了生命的庄严、诚实、诚恳。所以他的小说算不上启蒙文学。他的小说里也没有斗争,因而也算不上革命文学。因而张新颖总结说,“沈从文其实是不能划分到任何流派里面的。像刚才你说的,哪怕和他比较亲密的新月派,他和徐志摩他们关系很好,但他个人的气质、经历以及他的文学,和新月派的差异还是很大的,这也是沈从文很有意思的地方。根源在于他有一个跟大家不一样的我,他坚持从这个非常独特的我出发来看待来描述世界,描述他对这个世界的感触。文学会有潮流,会有派别,那是有一个共同差不多的东西来看待、表达对这个世界的看法,而这个可以公约的东西才能形成一个派别,但沈从文一直坚持自己非常独特的东西,任何派别和沈从文是没办法公约的。”
1934年沈从文从北平返回家乡,在湘西的一条河流上给张兆和写了一封封长信。这就是后来沈从文的家属整理发表的《湘行书简》。1992年,张新颖读到这些书信,深感震动。尤其是沈从文写道:“但真的历史却是一条河。从那日夜长流千古不变的水里石头和砂子,腐了的草木,破烂的船板,使我触着平时我们所疏忽了若干年代若干人类的哀乐!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它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感动且异常爱他们。……这时节我软弱得很,因为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沈从文全集》收录的书信达九卷之多,每卷大概40万字,总共有1500封左右,而其中的八卷300多万字都是沈从文在1949年以后所写。这些书信不是有意的文学创作,但真正保存了那个时代的信息、人的心灵的信息,张新颖认为,这些书信也是“那个时代里特别重要的文学”,这些书信填补了沈从文被迫离开文学界的遗憾与缺失。
张新颖认为,沈从文乘船在河上时写出的这句话,也许普通读者可能会把这些文字当成自然景物描写,可河流除了是一条自然的河流,也和生活在这里的人的劳作和生活紧密相连,它也是一条“人”的河流。张新颖从这些书信中能看出沈从文真正关心的问题,他关心普通人平凡的喜怒哀乐,关心普通人日常的劳动、创作和智慧,他为普通人所创造的历史而深深折服。
在后半生,沈从文停止他的文学创作,开始从事文物研究。文物研究虽然不是文学创作,但对于沈从文也是精神的好寄托。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很早就表露了自己对中国古代文化和文物产生的热切兴趣:他早年在湘西当兵,一个月3块钱津贴,但他背包里还装着一份小小的产业,价值远甚于3块钱,一本值6块钱的《云麾碑》,值5块钱的《圣教序》,值2块钱的《兰亭序》,值5块钱的《虞世南夫子庙堂碑》,还有一部《李义山诗集》。沈从文为民国人物陈渠珍当过一段时间的文书,陈渠珍的偶像是王阳明和曾国藩,每天读书,就让沈从文管理一个大书房,这一时期,沈从文读了很多古代典籍。他刚来到北京那段时间,新文化运动已经兴起,前门一带有许多文物,这为大多数接受了新思潮的进步青年所鄙薄,认为它们毫无价值,可沈从文为着它们流连在那一带,每天在那里揣摩。“研究文物的种子自少年时就埋下,只是经历了漫长的破土时间。”张新颖说。
不过,半路转行研究文物的沈从文,依旧选择文物研究中的窄门。因为他研究的不是精妙的工笔画或庙堂上的青铜器,而是历史上寻常百姓人家使用过的衣物、扇子、马鞍、镜子、杯子和破破烂烂的布。他要从中寻找普通百姓、民间的智慧信息。他没有得到足够的理解。同行说他浪费国家的钱,甚至专门为此开了个拒绝浪费的展览,展出的物品就是沈从文买来的“破烂”,还要他陪同参观。沈从文还被派去做解说员,给一拨又一拨观众耐心、细致甚至庄重地讲解文物,观众中有学戏曲的女孩子,有乡村干部,有给外宾做翻译的女联络员,有老大娘,也有听完讲解派个代表来鞠一躬的学生群……虽然做的工作不受重视,但他对自己有信心。他曾经在给丁玲写信中提到,自己暂时不回去写作,“因为写作有的是少壮和文豪,我就去做我的杂文物研究好了……我做这个研究,给后代留一份礼物吧。”
1957年五一国际劳动节,沈从文在上海。在给张兆和的信中,他画了一组速写。在外滩的渡桥上出现的轰轰隆隆而过的游行队伍之外,沈从文看到的是依然是沉静的水。在其中一幅从一扇半开的窗户望出去的江景图旁,他写道,“带雾的阳光照着一切,从窗口望出去,万千种声音在嚷、在叫、在招呼;船在动、水在流,人坐在电车上计算自己的事情,一切都在动。流动着船只的水,实在十分沉静”。这就是沈从文。他要给后代留礼物。这份礼物中,最有分量的当属《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被后代学人称为是“中国服饰史的第一部通史”。
“如果他在世,肯定是1988年诺贝尔文学奖的最有力的候选人。”很多人喜欢这样评价沈从文。但或许比起是否能得诺奖,更重要的是人们对沈从文的认识能走多远。1988年沈从文去世,可关于他的研究从未间断。张新颖认为,如果把沈从文这一代的作家比成球星的话,上半场的他们光彩夺目、文字激昂,下半场却被时代淹没,大多数作家的文学生涯都是不完整的。沈从文不一样,他的后半生和前半生一样精彩,甚至可以说,他胜在下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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