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泉山上的客家话（中）

□雍也

三

客家话其实是一种经历沧桑的语言。它和这个民系一起，自“五胡乱华”以来遭逢过铁蹄的践踏，承受过血与火的焠炼，吞咽过颠沛流离的苦难，饱尝过风霜雪雨的摧折，最后在远离战火、远离繁华、远离喧嚣的五岭及以外的深山抹掉一身汗水和血泪，长喘一口气安顿下来，像一粒粒被风吹向远方的蒲公英种子散落、生长在南方的深山密林里。后来，在湖广填四川这个或许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西部大开发浪潮中，又被客家人携带在身带到了天府之国，一个让人神往却满目疮痍的新家园。

回望客家人迁川，这幅画面是多么令人震撼：络绎不绝的客家人扶老携幼、肩挑背扛，把对故土的依恋深深折叠进心底，把对前路的不安与恐惧踩在脚下，怀揣对天府之国和美好生活的向往，穿过高山和云雾，涉过激流与险滩，风雨兼程，披星戴月，用汗水和期盼铺出了一条5000公里的新生活之路。特别值得一提的是，他们一路上所带的除了盘缠和物品，很多人还背上了从坟墓里郑重取出的祖宗的骨骸——他们不愿意让祖先的骨骸在故园承受孤苦寂寞，他们要让祖先的骨头在新家园安放，他们要让自己开创新家园的收获喜悦与祖先的魂灵就近分享——这个举动就是客家人以前长期存在的令人震撼的“拣金葬”习俗，从一个侧面体现了客家人尊祖敬宗的情怀。

据《四川通志》等史料记载，天府之国四川因明末清初战乱和张献忠等屠戮，人烟稀少（全省在顺治年间约八万人口），民生凋敝，田园荒芜，“有可耕之田，无可耕之民”。1668年，四川省总督张德地向朝廷上奏，建议朝廷从人口较多的省份移民四川。康熙皇帝准奏，下诏从湖广等地移民，并出台鼓励政策，宣布对移民工作做得好的地方官员予以擢拔（《康熙二十三年招民填川诏》）。由此掀起了浩浩荡荡的湖广填四川运动。

据《四川通史》载，客家先民入川实际上发生在湖广填川末期，是“和平时期的自发性迁移”，“大规模自由迁移的根本动因已是经济原因”，用今天的话讲是“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因此四川人对“解手”一词的民间解读，即政府强制实行“湖广填四川”不仅于史无据，而且对客家人而言似乎是子虚乌有。到1776年已有近160万客家移民迁入繁衍在四川。在四川形成了五方杂处方言汇聚的局面，“昆高胡弹灯”五腔共和的川剧也因此形成，享誉全国的以麻辣鲜香为特色的川菜逐渐形成，成都一带的家族亲戚奇特构成也因此而成：

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初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清嘉庆年间锦城《竹枝词》）但就在这种生产生活生意搅拌似的交流交往交融中，几百年来，东山客家人与他们祖地的客家人一样“冥顽不化”地保留着语言的独立性完整性甚至纯洁性（包括习俗），这实在是个奇迹！

——入蜀后，他们当作传家宝一样的客家话，因为湖广话绝对的强大与强势，他们只能在族群内坚持“不丢祖宗言”，交流时大大方方地讲，而在外面，客家人之间则小心翼翼低声地讲着，同时学会了湖广话并用湖广话与对方交流——为了躲避其他人对“土广东”“广而石”（湖广人对客家人带歧视性的称呼）异样的甚至歧视的目光。

联系到客家人保留至今、古风犹存的舞龙舞狮、婚丧嫁娶等民风民俗，更让人觉得这里有历史文化的源远流长和一脉相承。这一现象清代一些学者已注意到并有相关论断。如客家诗人黄遵宪即有诗云：

筚路桃弧辗转迁，南来远过一千年。方言足证中原韵，礼俗犹留三代前。（《人境庐诗草·己亥杂诗》）此诗与东山客家人行止颇多契合。

四

洛带镇是一个“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的地方。小镇上的广东会馆有这样两副对联：

云水苍茫,异地久栖巴子国;

乡关迢递,归舟欲上粤王台。

江汉几时清，且向新宫倾竹叶；

罗浮何处是，但逢明月向梅花。

这两副对联是客家人在其精神堡垒——客家会馆里留下的众多对联中的经典之作，文思浩渺，文意深广，情感真挚，对仗精巧，堪称上乘之作。第一次看到这两副楹联，我禁不住心潮起伏，几乎流下泪来：这里面的乡思乡愁像弥漫而来的山间浓雾，伸手可及、无法排解，直让人想起李清照“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这里面的感喟叹息像飘落在地的一树南国红豆，历历在目让人怜惜流连；这里面对双手开拓新家园的淡谈欣慰之情、怡然之意像数枝疏影横斜的梅花，摇曳生姿芳香脉脉……其心其思其情其义让人动容。许多广东梅州一带来的客家乡亲看到这两副对联听了导游介绍都会泪光闪动。

实际上，当客家人在修建好他们的会馆并在此“迎麻神，聚嘉会，襄义举，笃乡情”时，他们作为族群在不太长的时间里已经在此扎稳脚根，安居乐业，不少家庭已是人丁兴盛家兴业旺。他们聚居的重镇洛带还拥有了“填不满的成都府，搬不空的甑子场”的美誉。他们实实在在是用自己充满松树皮一般厚实坚硬老茧的双手，在荒草荆棘和丘陵山地间平整出了田地，摩挲出了庄稼，呵护出了果实，垒砌出了楼房甚至以虔敬之心栽种出了信仰之花——会馆和庙宇。同时他们也和其他填四川的人民一道为这块土地的起死回生再度繁荣做出了显著贡献：人丁增加，产业兴旺，商贸兴盛，社会安定。尤其是以客家人为代表的移民带来了高产粮食作物红薯、玉米、马铃薯以及甘蔗、烟草、苎麻等经济作物，有力地促进了社会经济的恢复、发展和繁荣，甚至被学者认为促进了乾嘉之治的盛世繁荣……

从史料上分析，客家人大量来到洛带，到广东会馆建成（1722年），也就30年左右。就是说，30年左右就实现了这个小镇的再造与复兴，四川的再造与复兴也基本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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