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国
小时候,我父亲在过年的时候,总是爱说一句家乡的老话:大人盼种田,小娃儿盼过年。现在回想起来,过年,对于成人和儿童,确实是不一样的。
我父亲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备办年货还是积极的。那时,我跟着他去挤年货市场,果真看见很多平时看不见的食品在为春节筹办的展销摊位集中销售,一般是在一些开阔的露天场地。那是上世纪80年代初期,我记得看见腌制或熏制的“蝴蝶猪头”,颜色是深棕色,颇有对称的美感。还有,只有在过年的时候,在这个内地城市才能买到鱿鱼。我的过年记忆里,鱿鱼一直是一项重要的内容,所以我对鱿鱼的热爱一直持续到现在。带鱼则是上世纪80年代关于食品的记忆中一项重要内容。这是远离沿海的内地人最容易买到和吃到的一种海味,价格不贵,烹制简单,肉质细嫩,吃的时候也不担心会有河鱼那样的小刺。有一年春节,我们买到了一只冷冻的兔子,在清洗的时候,父亲发现兔子脑袋里有一颗铁砂,他由此怀疑,这是一只被打中的野兔。
我们家里过年的时候,一般会自制两种平时不怎么做的菜。一是酥肉。五花肉切成肥瘦相间的条,腌在加了鸡蛋和盐、花椒粉的面糊里,入味以后,在油锅里炸。没错,这是四川人的过年风俗。酥肉的功能,原本是在做好以后长期存放,每次做汤,就切成片放进去煮,这样汤会很鲜。但是,油炸的过程实在太诱人了,因为那气味闻起来实在是太香了(很大程度上也应该归功于花椒粉)。不但如此,刚刚炸好的酥肉外脆里嫩,口感一流,因为有点肥肉,所以瘦肉部分不会太柴。我小时候一直难以理解为什么制作酥肉的目的是为了将来做汤,放陈了,再从汤里捞出来吃的酥肉,几度风雨,几度春秋,和刚刚炸出来的酥肉区别太大了。所以,每次我都等在灶边,恨不得把现炸的酥肉吃光,至少要吃够,好在一般做得比较多,小孩也不可能真的一次吃完。
还有一个肉菜,也是过年才做的,酱肉。大概也是五花肉,就简单用甜面酱抹好,挂起来风干,并不烟熏,干了以后取下来蒸熟。它没有腊肉的烟熏味,制作也简单,但有甜面酱特有的甜咸兼备的特点,而不像很多腊肉那样咸。工作以后,我的一个同事来家做客,偶尔吃到了我母亲做的酱肉,一直念念不忘。同事家是东北人,或许没有这样的做法。
我父亲特别喜欢在春节,也只在春节,持之以恒地坚持做一个菜——夹沙肉。把肥肉从中劈开到皮的地方,填上咸中带甜的豆沙,大火猛蒸,肥肉中脂肪大部分溢出,变得晶莹透亮。但是,这个菜其实是我最怕吃的一道菜,虽然我父亲总是说“好吃,好吃”,但我始终受不了肥肉和带甜味的豆沙在一起吃的感觉。现在父亲已经离世五年多,即使我去农村的亲戚家里吃饭,也再不会有这个曾让我望而生畏的“夹沙肉”了。
鸡,没什么特别的,就是一整只炖了,孩子一人分一条腿。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的生活里,吃一只整鸡的机会其实是不多的,所以,能吃到鸡腿、喝到鸡汤,确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也让过年更像过年。不过,当我自己也做了父亲以后,才开始理解,我的父母在年夜饭里是从来吃不到鸡腿的,但作为孩子,我那时真的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只觉得父母把鸡腿让给我们孩子,就像故事里说的——“妈妈爱吃鱼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还有油炸虾片。这似乎也是一种年节食品,非常好吃。以至于我今天生活在一个美国小城里,每次去本地那两家中国自助餐馆吃饭的时候,都禁不住吃几片炸虾片。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成长的孩子,一般都有过年的时候抓一把花生瓜子放在口袋里出去串门、放鞭炮的记忆。那时我们家里自己炒花生和瓜子,因为要防止很快炒煳,所以必定要在锅里放上不少的盐,直到最后,盐都变得焦黄,而且混杂一些细小的杂物。吃炒花生的时候,同时将一颗水果糖(我们叫硬糖)嚼碎一起吃,就很有花生糖的风味了。
“别梦依稀咒逝川,故园三十二年前”,上世纪80年代已经逝去了,但“大人盼种田,小娃儿盼过年”这句俗话,在每年岁末还会常常想起。虽然已经免于匮乏,但为人父母,有时会自然而然地在某一顿饭中,把孩子喜欢吃、自己也喜欢吃的东西,都给孩子吃了。
(本文作者为美国纽约州立大学历史学博士,现任阿勒格尼自由文理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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