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金生69岁了,老北京人,整日骑着自行车进出故宫,同事叫他“大内总管”。
他家上数五代都在故宫工作。高祖父梁德润是咸丰皇帝的宫廷画师,曾祖父在光绪年间担任如意馆掌管。到他爷爷这辈,一场大变革发生,铰了辫子,祖孙三人先后成了故宫博物院的保管。
“像您这样祖上几代都在故宫工作的人,还有吗?”别人问他。
“有!”梁金生一口京腔,“皇上!”“我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
从东华门进,沿着筒子河北行数十步,过一座桥,再过三座门,梁金生把自行车一支,也不锁,推门进了办公室。
这地儿,前清时叫会典馆,北临御马厩,现在改成了停车场。安静偏僻,游客进不来。
梁金生一坐就是一天,放大镜比脸还大,对着几本古籍缓慢移动。古籍卷了边,黄纸上用毛笔写了些数字。
他的工作就是数数,眼镜戴了摘,摘了戴。故宫180多万件文物,他一个一个数出来,用了7年。
“数清楚了,对得起前人,对后人也是个交代,”中途来了电话,他得先标记好再去接,“当时觉得历史就落在我肩上了,根本躲不过去。”
不光是数,还得核对尺寸、重量、时代、级别、什么时候入院、什么时候销号、现状如何、附件有多少、专家的鉴定意见、绘画上有哪些章。早前皇帝喜欢在画上盖章,印玺一个盖一个,类似“到此一游”的意思。
文物都有编号,像人的身份证,“编号能反映它流传的过程。”溥仪出宫后的第二年,故宫博物院成立,第一个编号取的《千字文》,“天”字分给乾清宫,“地”字给了坤宁宫。
人们好奇天字一号文物到底是个什么宝贝?
“垫脚凳。当年进屋第一眼看到什么,就编了号。”梁金生说。
后来又添上南迁时期的号、日伪时期的号,等到了梁金生手里,号签贴得满,有的落款都看不见了。
还得防着一些“历史的笔误”,像“5”和“8”,手写连了,对不上,梁金生就得查明白。出错的位数在前面还好,要是末尾,且得查呢。
这么几经周折,梁金生倒也不着急。“我一辈子就干这一件事。”
“故宫一直四平八稳的。”梁金生说,他这一辈子,和他祖上的几辈子,都这样“四平八稳”地度过了。
兄弟姐妹的名就是文物流转轨迹
溥仪出宫后,紫禁城引起各方面的关注。变换的执政府个个都想控制故宫,逊帝遗老也不甘心就这么走了。种种势力围绕清室善后委员会展开争斗,祖父梁廷炜是其中一员,有礼有节应付难局,见证了故宫博物院的成立。
梁金生从史料中得知,爷爷那时清点文物,一人执笔,一人唱读,身穿特制无口袋的工作服,还以白带系紧袖口,双手无处可藏,以预防发生偷盗之事。
点查完成后,故宫博物院成立的日子确定下来了。清室善后委员会的委员长李煜瀛被推选为理事长,他粘连丈余黄毛边纸铺于地上,用大抓笔半跪着书写了“故宫博物院”5个大字。成立的庆典大会上,5个字庄重地镶嵌在神武门的红墙上。
梁金生看到这几个字时,他已经6岁了。6岁以前,梁金生在南京跟着父亲梁匡忠看文物。
梁匡忠的大儿子出生于四川峨眉,取名梁峨生。二女儿在乐山出生,乐山古时叫嘉定府,所以叫梁嘉生。梁金生是老三,生在金陵南京。还有个妹妹也生在南京,索性取名为梁宁生。最小的弟弟在北京出生,叫梁燕生。
“10多年,文物走到哪儿,我们一家就跟到哪儿。”梁金生说,兄弟姐妹的名字,就是文物流转轨迹。
1933年2月5日夜,北平全城戒严。几十辆板车从神武门出发,直奔火车站。车上装的,是故宫博物院精选、打包好的13427箱又64包文物。
月光清极,夜气大凉。道路两旁,军警林立。
爷爷梁廷炜着长衫,同20名押送人员立下“人在文物在”的誓言后,向南出发了。后来文物运抵上海,又分5批运到南京。这时,梁匡忠来到南京追随梁廷炜。抗战爆发后,文物分3批西迁,运往贵州安顺“华岩洞”,后运往四川巴县、四川峨眉和四川乐山。
古物运输的过程中,17岁的梁匡忠正式“入了宫”,照看文物。走到四川乐山,他认识了梁金生的母亲,结了婚。“我父亲对四川的感情很深,”梁金生说,“我家现在都很能吃辣。”
1949年2月22日,国民党海军运输舰“昆仑号”驶抵台湾基隆港,故宫南迁文物中的四分之一,共计2972箱分3批运往台中。梁廷炜作为押运人,带着妻子、二儿子和大孙子梁峨生跟随,以为是一次寻常的护送。但直至1972年离世,他再也没能回大陆。
上世纪80年代,一位曾在台北故宫工作的文物专家来北京交流,提到了“终日穿着长衫,夹一个布包,走路慢慢悠悠”的梁廷炜先生。
梁金生赶忙代表家人写了一封家书,在信中提到妈妈已经去世,附上了几张家人照片,对照字典,写了繁体字。因为不清楚地址,只填了“台北故宫博物院”。后来台北故宫帮忙,把信件交到梁金生的大哥梁峨生手中。
几年后,梁家人才真正团聚。见到大儿子梁峨生,梁匡忠的眼神好像呆滞了一样,过了很长时间才缓过来,大家都掉了眼泪。
“只有让我进故宫,我才回来”
新中国成立后,文物分批运回北京故宫。1953年,父亲梁匡忠押运第二批文物北返,家人跟随。梁金生每天佩戴家属证来故宫送饭,顺便四处溜达,“老想找没开放的地儿”,抓蛐蛐,逮蚂蚱。神武门外有故宫露天电影院,一毛钱一张票,小孩都爱看。那时故宫院里有很多杂草,拔野草,干一暑假活,下学期书本费就有了。
梁金生31岁才正式进故宫工作。之前在内蒙古插队,孩子也在草原出生。故宫招工时,要求年龄在30岁以下,他没犹豫,进了唯一接收“大龄”的工程队。
“当时有人为了回北京,说扫大街也干;我不行,只有让我进故宫,我才回来。”
每个春天,他都爬上宫院屋顶,用红色的瓦刀灰把琉璃瓦的缝隙重新压一遍。这个技术百年未变。“你对古建筑不实在,它对你也不实在。”彩色琉璃瓦被日头晒得很烫,军绿胶鞋踩上去滋啦啦地响。
那时候脚手架没有绿网拦着,师傅们个个身手矫健,绳子往上一扔一绕,结就打好了。梁金生和工友们光着膀子“上房揭瓦”,来故宫参观的外国人看见这“东洋景”喜欢拍照,咔嚓一声,“又出国了”——人没到国外,照片先登了。
在工程队干了5年,梁金生被调入保管部。在那里,有一排灰色平房,叫东长房,梁金生第一次见到了爷爷参与编辑的3本文物目录:《故宫物品点查报告》《故宫已佚古物目录二种》《故宫已佚书籍书画目录四种》。梁金生开始了与祖父、父亲相同的工作。
后来,他组建文物管理处,搬到慈宁宫,又搬到现在的居所,还是老沙发、老暖壶、老册子、老画环绕。
梁金生的同事曾给他发过一张《山水图》扇面。远山清廓,密布枯树瘦石,近处有两个人在桥上说话,是宫廷画典型的青绿设色。落款用小楷工工整整地写着“梁德润恭画”。
梁金生数过,故宫收藏了81件高祖父的画,以小幅的山水、花卉居多,这件的编号是“故8742”。
儿子没能成为第六代故宫人
文物的待遇改善了,库房恒温恒湿。“以前库房都是灰,走进去像太空步一样,轻轻一迈,噗噗噗起尘土。”梁金生做保管,看到砖上还长出白毛。上个世纪80年代,夏天库房很潮,没有空调,早上上班用塑料桶能抽出半桶水。
梁金生记得,上世纪60年代的时候,故宫把“凡是有碍博物馆发展的、没用的东西”都处理了,“省钱又省地方”。皮货、药材给了药材公司。
后来故宫定位为“明清历史基础为主的历代艺术馆”,皇上的脚垫不算艺术,不要。八旗盔甲九成都处理了,拨给几个电影制片厂、北京电影学院等,拍电影用了。“八旗盔甲的衬里,还给我儿子当过尿介子。”梁金生说。
从2005年开始,梁金生每年都给新入职故宫博物院的年轻人讲课,讲的是文物管理的规则和制度,一板一眼,但他每次都从自己的身世开场,大略梳理五代人的起起伏伏。
梁金生的儿子没能成为第六代故宫人。他干了旅游的行当,早些年带团来故宫,也没借过父亲的名义进紫禁城。只有一次,“游客都进去了,他手里没票了,再排队要几个小时。”
唯一一次,儿子报了“梁金生”的名字,走进他祖辈父辈工作的地方。 (据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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