蟋蟀 图据网络钱续坤
听惯了夏夜此起彼伏的蛙鸣,一不留意,蟋蟀的“口瞿口瞿”声带着特有的金属质感,在耳边悠然地响起。古来有“以虫鸣秋”之说,这鸣秋之虫远远不止一种,但是屈指数数,恐怕要算蟋蟀最为积极;听到蟋蟀的低吟浅唱,我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秋天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身边,这仿佛是一个早已约好的信号,类似于感受到“一叶落知天下秋”的况味。
说起蟋蟀,对于像我这样在农村长大的孩子,一定不会陌生。犹记得年少时,大雁南飞,黄叶遍地,小伙伴们三五成群地相邀在一起,常在收割之后的田野里比赛捉蟋蟀,小心地装进用竹篾做成的笼子里,听它们唱歌,看它们打斗,那份愉悦,那种快慰,至今都享用不尽,回味无穷。到了晚上,蟋蟀就像夜游的民间歌手,草丛下,瓦砾间,墙缝中,厨房里,几乎是无处不在,它们整夜不知疲倦地奉献着清纯朴素的鸣唱,不仅给肃杀的秋天增添了些许生机,而且使得我们的童年始终充满了欢乐、幸福和憧憬。我那时非常欣赏蟋蟀的“歌喉”,它们有的抑扬顿挫,有的浑圆嘹亮,有的深邃玄奥,有的缠绵悠长,并且固执地认为那种歌唱,比油蛉子要悦耳得多,比纺织婆要动听得多;事实上,那是彻底的谬误,蟋蟀优美动听的歌声,并不是出自它的嗓子,而是在于它的翅膀,翅膀就是它的发声器官。蟋蟀在歌唱时,会一直不停地振动双翅,在其右边的翅膀上,有个像锉一样的短刺,在其左边的翅膀上,长有像刀一样的硬棘,左右两翅一张一合,相互摩擦,就能够“咿咿呀呀”地唱个不停了。
大自然的造化就是神奇,神奇的还有:秋夜的蟋蟀,在线装书里独具魅力,这是其他昆虫可能享受不到的礼遇。《诗经·豳风·七月》里记载说:“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对蟋蟀的描写完全遵循着它的活动时序。宋朝词人周邦彦云:“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剪。”蛩即蟋蟀,古人听蟋蟀鸣叫,好像是劝人机织一般,因此蟋蟀又称促织。乡下的孩子解释蟋蟀鸣唱的歌词为“浆浆洗洗,预备寒衣”,这样的儿歌与“促织”的意思相距不远,只不过不是织布做新衣,而是浆洗旧衣裳,做好过冬御寒的准备罢了。加之秋天总会使人伤怀悲悯,使人愁肠百结,所以蟋蟀往往作为悲秋的载体,被文人墨客一咏三叹。宋朝姜夔《齐天乐·咏蟋蟀》词云:“瘐郎先自吟愁赋,凄凄更闻私语。露湿铜铺,苔侵石井,都是曾听伊处……”此词从“愁赋”起,到“更苦”终,满纸尽是凄凉之音,哀婉之语,读来令人怅然万千,慨然万千。
蟋蟀不仅仅是悲秋的载体,同时也是乡愁的化身,它在每一个游子的窗前和床下歌唱,在每一个月亏月盈的夜晚歌唱,唱得多少人牵肠挂肚,唱得多少人潸然泪下。中国台湾著名诗人余光中说:“在海外,夜间听到蟋蟀叫,就会以为那是四川乡下听到的那只。”浓浓的思乡之情,也深深触动了作家流沙河的灵感,于是有了后来被选入高中语文课本的《就是那一只蟋蟀》:“就是那一只蟋蟀/在海峡那边唱歌/在台北的一条巷子里唱歌/在四川的一个乡村里唱歌/在每个中国人脚迹所到之处/处处唱歌。”
我是不会徒生故园之叹的,这也许是因为我没有长时间离开家乡,缺乏那种离愁别恨的故土情结吧。但我生活的地方是个新兴的县城,这里与生我养我的乡村只有几十公里距离,所以我常常有机会回到母亲身边撒娇,或者蹲在村头,东家长西家短地闲聊。今夜,我与无数只蟋蟀相聚在乡村的一隅,先是轻轻地敲打墙根,尔后屋顶,尔后窗棂,远远近近,高高低低,那声音就像木兰家的织机,细细密密的节奏里,有一种亲切与柔婉,唧唧复唧唧;那声音又像摇着摇篮的母亲在那哼吟,清雅自然,充满磁性,唱得人心里服服帖帖的,似用熨斗熨过,口瞿口瞿又口瞿口瞿……
枕着蟋蟀的和鸣入眠,今夜,我一定会做一个甜美的梦;梦中,我也变成了一只鼓噪着翅膀的蟋蟀,在那儿荡气回肠地歌,在那儿自我陶醉地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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