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雅艺：确保这个韵传下去

南音已传承了1000余年

新华社资料图片

提要

提起泉州南音，四川人也许会比较陌生，但在东南沿海，这种音乐形式是人们生活必不可少的一部分，甚至比语言沟通更深入和直接。今天，泉州南音与昆曲、古琴等一起，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泉州南音和巴蜀文化有着不浅的渊源，在其传承上，蔡雅艺认为，都应该一个字一个字学，一个韵一个韵教，原原本本地做一件严肃的事。

嘉宾

蔡雅艺，出身南音世家，传统古乐“泉州南音”的传承人，厦门大学艺术研究所助理研究员、南音研究中心主任，泉州师院南音文化传承与发展协同创新中心特聘研究员。2011年6月被评为“泉州市级南音传承人”，代表作《遥望情君》《暗想暗猜》《月照芙蓉》等。发表《别让传统文化艺术在“必然”中消逝》等课题。

实录

泉州南音是一种生活方式

有人说南音是一个乐种，对此我并不太认同，因为单纯从音乐角度去欣赏，你看到的只是非常狭窄的一个片段。很多前辈年龄都很大了，八九十岁了，但他们都会很谦虚地说，自己在南音的道路上刚刚开始。为什么？因为南音在泉州已传承了1000多年，融合了太多的元素和情感，已成为一种文化符号。2009年，泉州南音与昆曲、古琴、新疆维吾尔木卡姆艺术一起，入选联合国“人类口头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名录。因此我更愿意称南音是一种文化，一种极具特色的地区文化。

需要说明一下，国内有两个乐种叫南音，一是福建的泉州南音，一是广东的地水南音。地水南音主要唱的是民俗音乐，历史比泉州南音要短很多。泉州南音是由宫廷乐师带去的，融入在了泉州人的生活方式中。为什么说它是生活方式？因为它在某种程度上能够代替语言，成为人与人之间重要的沟通方式。在沟通中，音乐的处理方式附带了很多情感表达，这一口气在哪里停止，在哪里收，就是你做事的风格，你的道德和人品就在当中。从某种意义来看，泉州南音与四川麻将有着异曲同工之处，都是一种生活方式，也是一种沟通方式。

南音洞箫与日本尺八

泉州南音中最具特色的就是乐器，与当前许多经过改良后的传统乐器不同，它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古制的特征。比如说南音的琵琶，它与南唐画家顾闳中所作的《韩熙载夜宴图》中的结构非常相似，而与现在普通的民乐琵琶又明显不同。首先它的头部是向后的，而民乐琵琶的头部是向前的。其次，南音琵琶是黑色的，这点也与民乐琵琶的木纹色有所区别。还有，南音琵琶的命名也很有讲究，要么以三字命名，要么以两字加一印命名，这已形成了传承。

另一个南音乐器洞箫也极有特色，南音洞箫也称南音尺八，它在构造上继承了唐宋时期尺八的遗制。尺八是中国古代一件重要的吹奏乐器，起于汉魏，兴于唐代，得名也在唐代，之后流传到了日本，经过了本地化后成为今天日本非常有名的乐器。1986年，日本一个尺八团体曾到泉州考察，认定南音洞箫为尺八的祖先。两者之间是否继承关系尚无定论，但有血缘关系却极有可能。

有人会不理解，这些古制为何要如此严格地遵循，不遵循又会如何？其实也不会怎样，但这样一来，乐器和音乐就会失去一种格调，一种传承，进一步来说就是失去文化价值。

南音牵出成都渊源

泉州与成都在地理距离上相隔数千里，这个距离在古代是一个天文数字，但实际上泉州与成都之间的渊源真的超乎我们想象。

泉州自古以来就是非常重要的港口城市，当时有一个形容叫做“市井十洲人”。到了宋代，泉州更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成都自古以来也是对外交流和贸易非常重要的城市，在唐代有“扬一益二”之称，宋代时更是全国首屈一指的大城市。两座城市都是繁华至极的地方，但民间生活却都是悠然自在的感觉。仔细想想，或许是因为二者都见惯了繁华，习惯了富庶，于是从气质深处培养出了一份淡然和从容吧。

但真正将成都与泉州联系起来的，其实是南音。泉州南音有独特的乐谱，有独特的乐神崇拜，这位乐神既不是梨园祖师爷唐玄宗，也不是梨园戏、高甲戏等崇拜的乐神田都元帅，而是五代时后蜀君主孟昶，我们尊称孟昶为“郎君”，故而南音也被称为“郎君乐”。

至于孟昶为什么会成为泉州南音的乐神，这个说法就非常多了，真实情况已不可考。历史记载，孟昶有着极高的音乐天赋和文学天赋，带动蜀地的音乐文化蓬勃发展，他的妻子“花蕊夫人”在诗作《宫词》中大量记录了此类乐事。随着后蜀被宋所灭，蜀地的乐师被带到汴京，成为宋代宫廷乐的演奏主力之一。南宋后，南音更传承了大量蜀地音乐的元素，也许正因为此，南音才会如此尊敬和崇尚孟昶。

今天的泉州南音界，每年有两次隆重的祭典来纪念孟昶，一是农历二月十二的拜郎君仪式，另一个则是在农历八月十二日。为什么会有两个祭？因为郎君是人，他一生有两个重要的日子，一是生日，另一个则是离开的日子。两场祭典都非常盛大，而且都是以南音音乐来拜祭，有合奏，有合唱，非常热闹。

南音传承应驶入现代直路

不同的时代，人们对音乐的态度和传承理念是不一样的。在我们的父母、祖父母辈，正值国家百废待兴，人们对音乐的态度是相对忽视的，都认为应该学会一门手艺，一门技术，好在国家建设中发挥作用。改革开放30年后，国家的经济建设取得了巨大成就，人们有了更多和更高的追求，对音乐的重视程度又有了前所未有的提高。

现在的80后、90后父母对子女的培养可谓不遗余力，一门钢琴课300元，读！一门扬琴、古筝课500元，读！只要孩子愿意学，花多少钱都愿意，将自己的遗憾和期待都留给了下一代。

我一直在思考，南音该如何传承和发展。我觉得音乐作为一种文化，传承需要漫长的时间，目前常见的音乐培训班最多是在技艺上传授，但很难在文化上传承，因此南音传承应驶入一条现代直路，尽量少走弯路。

2013年我回国后，就在做南音的公益传播，2014年开始做南音公益课程。虽然泉州的中小学甚至大学有南音课，社区也有不少南音社，但社会中坚力量既不能回到学校学习，也很难有闲暇在社区听南音，所以我要打造的这扇窗口不仅是要做公益课程，有时还会去咖啡厅，甚至去比较有艺术氛围的地方，做南音讲座和分享会。总之，传播手法是开放的，但南音文化的传承却是传统的，传统到口授心传，一个字一个字学，一个韵一个韵教。因为传承传统文化，就应该是原原本本的，是一件很严肃和严谨的事。

对话

传承需要思考与理性

记者(以下简称记)：南音教学上你们有怎样的探索和创新？

蔡雅艺(以下简称蔡)：有三种教学方式。第一种是科班教学，以我为例，从小进入科班学习，然后再到大学，班上20多个学生，跟着老师学。第二种是民间师带徒，你得先去混个脸熟，如果品性好，行为得体，而且有一定天分，慢慢会有前辈问你愿不愿意学，如果愿意，就由问你的这个人来教你。

第三种是我自己的教学方式，一是面授，一是网络课程。网络课程每周二晚上授课，泉州、厦门、福州和上海，每个月在一个地方上一次面授课程。无论是网络课程还是面授课程，我一个星期只教一句，先念词，再念曲，不断重复，不断听学，如果曲短，那一个月学一首，如果长，可能得两个月。我们教学很慢，学习也很慢，但这个慢，是为了确保这个韵要传承下去。

记：传承南音现在的困难是什么？

蔡：我还没有想到困难。对我来说，如果有困难，那肯定来自于我不具备这个传承南音的能力。如果是这样，需要我做的事情就不是传承南音，而是要去学习。

记：南音传承最重要的是什么？

蔡：“南音”亦名“南乐”、“南曲”、“南管”、“弦管”，是保存中国古代音乐文化最丰富、最完整的一大乐种，也是世所公认的中华民族传统音乐的瑰宝，其乐律、乐器、乐谱、演唱形式均保留了古乐遗制，因而被称为“中国音乐活化石”。

南音是一种文化，而文化的传承过程一定要非常理性。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情，做这件事情的时候你必须很清醒地去执行什么，怎么才能够让更多的人喜欢它……传承南音必须要不断思考。当代，或者是未来，这条路怎么走，取决于我们有没有好好学习，有没有好好认识自己，认识你手上的东西。

手记

在去现场聆听讲座之前，心中是忐忑的，因为对泉州南音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为此我专门在网上找了两首泉州南音的曲子补课，这种慢慢的、柔柔的、没有攻击性的音乐倒很合我的胃口，但对其内在的深意和文化，确实难以理解。

蔡老师提到，泉州南音和成都有着很深的渊源。按理说，泉州南音这样一个有着1000多年历史、兴于唐宋的地区性乐种，如何与数千里外的成都产生交集呢？得知南音的乐神是五代后蜀君主孟昶后，我似乎明白了一点。

事实上，孟昶是一位非常具有艺术才华的君主，堪称当时的蜀乐大咖，直接引领了几十年四川音乐的潮流。孟昶在位时，不仅自己创作了大量的音乐，而且带动整个四川，上至大臣下至百姓都热爱音乐。相传他的妻子花蕊夫人在《宫乐》中做了许多详细的记载，比如孟昶亲自下场玩票的“御制新翻曲子成，六宫才唱未知名。尽将觱篥来抄谱，先按君王玉笛声。”也有官方音乐会的“御按横金殿幄红，扇开云表露天容。太常奏备三千曲，乐府新调十二钟。”从这点看，孟昶在音乐艺术上的造诣比梨园尊崇的祖师爷唐玄宗要硬实许多。

孟昶怎么成为南音乐神的，学术界并没有一个权威的说法，不过民间倒有不少的传说，其中最有名的是——花蕊夫人被赵匡胤收入后宫，心念前夫，悄悄挂了孟昶的画像，被发现后，花蕊夫人骗“老实人”赵匡胤说，这个是蜀地的张仙，赵匡胤不仅信了，还封画中人为“郎君大仙”，赐春秋二祭。后来不知怎的，画中人的真实身份被群众发现了，不仅没举报，还加封他为乐神郎君。随着南宋的南迁，大量乐师不仅将来自蜀地的宫廷音乐文化带到了泉州，也将对乐神的崇拜带到了那里，而且因为没有宋太祖的顾忌，所以不再假托“张仙”而直呼正名孟昶郎君了。

且不论这个传说是否可信，也不说其是否有逻辑性，但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在宋代时巴蜀音乐文化的感染力、辐射力之强，确实是全国之冠，这一点孟昶功不可没。

本报记者 吴亦铮 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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