盼望着,盼望着,怡荷园的荷花开了。为这,我等待了许久,原想趁着周末得闲,前去观赏一番,未曾想临时遇到些事情,规划好的行程泡了汤,只在朋友圈里赏了半天荷花。
事后,好几位朋友都与我说起:这两天,怡荷园里,风清冽,水清冽,碗口大的荷花随处可见,大人、小孩或坐在水榭长廊里,或穿行在阔大的荷叶之间,体会到的尽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悠远意境。人迹所至,笑语声和欢闹声不断。寥寥数语,再次激起了我心中的向往。
人世间的风景,一旦进入神识和眼帘,总有一种哪哪都是的感觉。荷花便是如此。
荷花本是夏日里的常物。六七月间,荷花开了,东向西向,南边北边,随处可见它们的踪影。它们开在景区,也开在旷野,开在“淡妆浓抹总相宜”的西子湖畔,也开在“天光云影共徘徊”的半亩方塘。与其不择地而生的习性相对应,不惟学富五车、标榜格调的文人喜欢看它们,乡间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农人也喜欢看它们。
荷花开时,是一个个花骨朵。它们从一片片翠绿色的叶子中间探出尖尖的脑袋,有红色的,粉色的,也有白色的,继而“嘭”的一声,花就开了。其实这声音是很幽微的,幽微到哪怕我们全神贯注、侧耳倾听,都听不到花开的动静。但从某种角度来说,它又极为响亮,宛如一道霹雳,在人的意识里炸响,让你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夏日已至,荷花已开。
荷花开时,传递消息的有时是人,有时是风。从荷塘里的叶子吐露新芽到荷花含苞待放、将开未开,总有人在关注着它们,关注的同时不忘将消息传到外边,说给几十甚至几百里外的人们知晓,以至于荷花一开,很多游人从远处蜂拥而来。如果说人传递消息的对象只是人,那么从风这里接收消息的群体则要广泛得多了。当风掠过水面,与一朵又一朵的荷花相邀共舞,舞姿翩跹,惊艳了池水。很快,蜻蜓、蝴蝶纷纷跑来围观,青蛙和蟾蜍全都游到了荷叶下面,就连水下的游鱼也都探出了脑袋,荡开的一圈圈圆晕,与风吹起的涟漪相撞在一起。寂静的荷塘瞬间就变得热闹起来。
李乐薇先生在《我的空中楼阁》一文中写有一个精妙的句子:“世界上有很多已经很美的东西,还需要一些点缀。”如果说荷花是那“已经很美”的事物,那么风便是这“点缀”。
风从荷间过,可以将一幅静态的图画变成一段动态的视频。你都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等发现时,已经挤挤挨挨,到处都是。要知道,即便没有风,塘里的荷花就十分美丽,亭亭净植,不蔓不枝,白的像玉,红的像霞,它们以绿叶为衬,俨然是画上景致。有了风,更是如花解语,无论微微颔首,还是重重点头,都显得别样灵动,一如徐志摩诗中所写——“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尤其当风吹动荷叶,露出枕着叶子而眠的露珠,以及叶下藏身的小动物,荷塘就变得愈发有趣了。等到一轮明月升上中天,乳白色的月光盈盈洒下,将整片荷塘笼罩其中,更是让它美得不可方物。
塘里的荷花不仅美,还是一个远游者。它虽然没有脚,亦不知晓舟楫飞行之法,平生足迹却遍布天南海北。浙江、陕西、江苏、江西、海南、重庆、北京,好像只要是我去过的地方,就没有它不曾到过的——不知还有多少我未曾游览的地方,亦留有它的足迹。人们总说“这个世界上,没有比人更高的山,没有比脚更长的路”,也许不是没有,而是未曾发现,或者发现了也未曾留心罢了。至少荷花的“行路”之远,就远远超乎人们的想象。明代画家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谈及“画家六法”时言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或许,论读书之多,荷不如我,但论行路之远,显然,我大不如它。
荷花还常常走进书本,走进古人的诗里。成书于两千多年前的《诗经》里便有多首诗歌为其画像,“山有扶苏,隰有荷华”“彼泽之陂,有蒲与荷”等句子,便是最好的例证;到了秦汉以后,文人作文,诗人作诗,更是到了“无荷不欢”的地步。而且,在诗人的吟咏里,荷花还有很多好听的名字,芙蕖,菡萏,藕花,泽芝,溪客,水芙蓉,等等。
如果说荷花是诗人们笔下常见的意象,那么风则是把这个意象与其他景物聚拢在诗中的粘合剂,是一种捉摸不定、玄之又玄的思绪。看见荷花在动,诗人们就仿佛看见了灵感。
从荷间飘拂而过的每一缕风都是一首诗,一阕词,一支曲子。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数不清有多少经过荷花池的文人墨客,被那池中之花迷人的容颜吸引了去,纷纷为它驻足停留,留下诗句,留下画作,留下千古的传唱。这其中,有白居易的“菱叶萦波荷飐风,荷花深处小船通”,有杨万里的“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有石涛的“相到薰风四五月,也能遮却美人腰”……但要说到最得“风荷”神韵的佳作,还是得属周邦彦的《苏幕遮》,词之上阕云:“燎沉香,消溽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国学大师王国维给它的评语是:“此真能得荷之神理者。”荷的神理到底是什么,谁也说不上来,思来想去,大概就是周邦彦所说的这个样子吧。
有风从荷间穿过,就连难熬的溽暑似乎也多了几分凉意。此时最宜雇一艘小船,最好是带船篷的那一种。将身子藏在篷中,书卷在手,冷饮在口,不啻美妙;看得乏了,喝得累了,就靠着船舷小憩片刻,任由小舟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飘荡在水面上,随它东南去或者西北游,人间自在,莫过于此。有这样惬意的所在,哪怕从黎明曙光初露待到深夜月上柳梢,想来很多人也是乐意的。
若是觅不到小舟,那就寻一处桥洞,最好桥下也有小荷数茎。然后在桥下寻一块方石,与荷对面而坐,凉意也会由心而生。虽然桥洞外边,水面经过阳光的照射,温温热热的。可桥洞里边,因为桥身和荷叶的遮挡,因为有风徐徐吹过,则给人一种清清凉凉的感觉。不远处的柳树和梧桐树上,知了正在拼命地嘶吼,像是一个脾气不怎么好的暴躁汉子不知又在哪里受了气,对着空气宣泄情绪。也只有在此时,你才会发现“蝉噪林逾静”这句诗的真正含义。可不是吗?有如此聒噪的参照物,洞下、荷边的安静也就被衬托得愈发鲜明。静而生凉,这样的地方无疑是夏日纳凉的好去处。对此,苏门四学士之一的秦观可谓深有体会。
秦观曾经写过一首《纳凉》诗:“携扙来追柳外凉,画桥南畔倚胡床。月明船笛参差起,风定池莲自在香。”短短二十八字,为我们勾勒出一个古人夏日里消暑纳凉的生动画面来。也许是天太热了,日头太猛了,诗人手执一根竹杖朝着树荫急急而奔,在画桥南畔觅得一处阴凉之地,支起胡床,高枕而卧,这一睡就是一整日。待一觉醒来,明月东升,船笛参差,池里的莲花暗香杳杳,已将夏日的暑意消减得差不多了。
细说起来,晚于秦观500多年出生的李渔算得上是他的同好。李渔曾经这般说道:“荷叶之清香,荷花之异馥,避暑而暑为之退,纳凉而凉逐之生。”他常常跟随那叶之清香、花之异馥,在三伏天里问流水和清风借凉意。这一点,一直为后人所效仿,而且一效仿就是数百年。
如果花和人一样也有知己,最懂梅花的自然是雪,最懂荷花的或许便是风了。特别是当风与雨联袂而来的时候,常给人一种与天晴时大不相同的美感。细雨纷纷,在风的护送下落入湖面,也落入了荷叶之上。叶面与花朵沾了雨水,娇艳欲滴,像雨后的青山,像泪洗过的良心,像初醒的婴儿刚刚啼了一场。无论远观或是近看,都是别有一番滋味。
朦胧中,我的眼前浮现了这样一个场景:两个人在荷塘边相遇,一人问:“为何而来?”一人答:“为荷而来。”明明只是再恬淡不过的对话,映射在心中,竟是那样的妙趣横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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