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跪的山羊

■白玉稳

认真找寻。单独的，成群的，列队的，还有披金挂银的石雕羊里，唯独没有你的身影。

你在哪里？

还在汤峪山上吗？还在大秦岭的褶皱里吗？

羊文化博物馆的羊们，是你的同族兄弟，但它们的荣光里没有你呀！

它们是被放牧的羊。乌拉盖草原上，我见过它们；天山脚下，我见过它们；陕西的关山牧场，家乡的河边山坡，我都见过它们。

它们活着是风景。一只，一只；一群，一群，是从天上跑到地上的云。它们死去是盛宴。羊头、羊脑、羊肉、羊汤乃至骨髓，都能引发肉食者的狂欢。它的皮，它的毛，温暖着真实的肌肤；它的角，它的骨，装饰着虚伪的灵魂。

为它歌唱的有诗人，为它留影的有画家，为它列传的有文学家，为它树碑的有艺术家。

它们的队列里没有山羊。山羊还游走在秦岭山里，它上不了供桌，也受不了祭拜。

山羊是山的化身。不会跪，永远不会。

生而不易，成长更难。穿林而入，呼啸而出，没有同伴，没有唱和。小时候跟着父母跑，父母跑没了，就自己一个人跑，再有机缘了，和儿女们一起跑。它们一辈子都在奔跑。

它身边没有羊群，没有肥美的草原，没有浩荡的江河。吃树叶，啃草根，喝泉水，是常态。可能会被饿死，可能会被冻死，也可能会被猎人射杀，或者被下套勒死，但它们就是死，也是奔跑或者站立的姿态。

它不愿意孤独，但享受着孤独。独自守一座大山，甚至是整个秦岭。

它不愿意高傲，但绝对高傲。那颗头颅，永远昂起，向前向上向远方。偶尔低头抑或回头，也只是瞬间的需要。

不用低吟浅唱，不需嘶吼狂飙，沉默是金，静寂如山。站在秦岭之巅时，也不会睥睨世界，做唯我独尊状。

山羊离不开山。也许离开时就成了尸体，在活着的时候，绝不会走出大山半步。外边的世界是外边的，不是自己的。没有被人圈养的习惯，也没有被人放牧的嗜好。自己就是一只走不出大山走不进红尘的羊。

站在大山之上，能看到山下的浮尘，以及浮尘里蚂蚁一样蠕动的生命，能看到他们死了活了，活了死了。

山羊是羊，但不想成为羊雕。山羊是在山里生的，也必须魂归山里，山羊不会向其他羊那样，都逃不脱被宰杀的命运，山羊大多可以寿终正寝，咽下的气息，还在山里游走，和其他生灵一起，凝结成了山魂。

突然想到了自己。

自己就是一只山羊。不管跑到了哪里，都会因为不适应而回归山里。自己不如山羊纯粹，曾经狂想过，浮躁过，曾经以为自己出了山就不是一只羊了，曾经给自己的身上涂抹了许多色彩，一场大雨一场冰雹，就被打回了原形。俗世的高台上不需要自己，海天盛筵拒绝你的到来。就是博物馆里，那些卧着的羊们，也会因为你的站立，不愿与你为伍。

回吧，回吧！回到自己的山上，做回原来的自己。羊前边的山字，永远是自己的标签，这辈子不可能去掉，生生世世也不会去掉。如果哪天没有了山，离开了山，自己也就没魂了。没魂魄的生灵就是孤魂野鬼，上不了台面，连子孙也会唾弃。

从羊博物馆回来，夜里做了一个梦，梦里的自己没被雕塑，没被顶礼膜拜，而是在山里不断地奔跑着，站立成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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