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传的盛唐宫廷刺绣针法再现西安 蹙金绣失传针法凝固千年时光

蹙金绣复原的唐代衣服（组图）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蹙金绣短袖衣蹙金绣复原的扇子莫高窟壁画中的唐人蹙金绣服饰蹙金绣复原的唐代衣服

细过发丝的24K金线与蚕丝线相互糅合，经历一番飞针走线，细密针脚排列成金光灿烂的线条，流畅地构成千年前典雅繁复的图案，最终成为丝绸服饰上鎏着金光的极品。陕西手艺人马倩用十年时间，将曾经尘封在历史典籍里的针法一点点还原，让现代人得以窥见千年之前人们的衣着究竟是何等华丽炫目、何等飘逸绝伦，她在当代复原了杜甫诗句里的蹙金绣，如同揭开了那个帝国时代辉煌与荣耀的面纱。

盛唐，一个气度雍容的朝代，一个引得无数人回溯、追忆、神往的朝代。那些从盛唐遗存至今的工艺、音符、建筑、文字，带着那一个大时代的气象流传至今，俱是人类文明的重要遗产。而失传已久的盛唐服饰与刺绣，只存在于当时的华章与典籍中，壁画与器物中，千年后的人们，实在无法想象出那个时代的瑰丽。如今，失传已久的蹙金绣经由非遗传承人马倩历经十年潜心琢磨重现西安，人们可以感受到当时巧夺天工的技艺，还有那个时代的富足与强盛。

“回望长安绣成堆”

蹙金绣：中国古代刺绣技艺的巅峰

蹙金绣是一种相当不可思议的针法，将奢华迷醉、富丽堂皇诠释到了极致。毕竟，将黄金作为绣线大面积使用在衣料上，彰显着耀眼富足的皇家威仪，仅有宫廷及少量显贵阶层可以使用这种工艺。无数文人骚客见识过蹙金、蹙银工艺所制造出的衣着风尚。他们在诗句中曾说：“回望长安绣成堆。”

2020年9月当被复原的唐代“蹙金绣”活化展分别在陕西法门寺景区大殿和西安曲江新开门艺术街区展出时，那些散发着金色光晕的绣品，被人们称赞为：“华贵至极的神作，中国古代刺绣技艺的巅峰。”这些作品，均是蹙金绣传承人马倩用24k纯黄金制成的比头发还细的金线，并与丝线交融之后拧成一股，再穿针刺绣而成的。尽管每件作品将金属与丝绸两种材质达到了完美融合。但在马倩眼里，远未达到千年前的工艺水准，蹙金绣当年随唐朝覆灭之后逐渐失传断代。无论千年时光如何流转，现代人如何花心思去琢磨、去复原，再也无力恢复蹙金绣的真正风采。

让人匪夷所思的是，科学家在显微镜下可以发现，法门寺地宫出土的蹙金绣实物上的手工捻金线平均只有0.1毫米，最细的地方仅有0.06毫米，比头发丝还要细。而每米金丝线上绕金箔3000多圈，就是现代的高科技手段也很难达到这样的工艺水平。蹙金绣就是以这样惊世骇俗的方式出现在现代人的面前。蹙金工艺从唐代礼制服饰的角度推敲，无疑是中国历史中第一个概念形象明确的宫廷刺绣。直到宋代，由于黄金匮乏，朝廷下令禁断。

“仅在材料上我们就达不到当年的工艺了。现在，金线来源是南京龙蟠镇的金线非遗传承人。明清时期，南京江南织造专门给皇家做服饰，他们的金线技艺因此流传至今，可我们如今能用到最细金线直径有0.12毫米，根本无法与法门寺出土的丝织品上仅0.06毫米的金线相匹配。据说，现代金箔工艺也远远达不到唐朝的程度，蚕丝线也做不到唐朝年间那么精细。一千多年前失传的工艺，是现代人永远无法企及的高度。”

奇妙的是，当年一套大红罗地蹙金绣衣依旧完好地保存于法门寺地宫，历经千年光泽质地如新。我们也可以在典籍和诗词里，去遥想古人创造的魔法般的工艺，膜拜、欣赏那一个时代的文明，为他们的智慧，工匠精神叹服。从前的车马都很慢，从前的工匠，一辈子只做一件事。

不可思议的人

挑战了不可思议的技艺

38岁的马倩敢用十年时间去挑战蹙金绣的传承人，无疑是靠着一腔孤勇和与生俱来的天赋，她做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马倩不是将手艺传承了一辈子的手艺人，祖辈中也没有以刺绣为业的巧匠。她从27岁才开始真正学艺，第一次接触刺绣早已过了绣娘学艺的年纪。27岁之前，除了天生手巧，马倩从未在刺绣方面表现出什么天赋。

马倩小时候她家住在老美院后门，她迷恋美院的艺术氛围，喜欢去美院画画，可是老一辈的择业观念，更倾向让她做一份安稳的职业，生性安静的她听从家人安排，按部就班地学了人力资源管理，大学毕业后进入外资公司成为HR，成为国家二级人力资源管理师。枯燥的工作按捺不住那颗蠢蠢欲动的心，马倩工作之余喜欢泡博物馆，喜欢收藏明清时期的绣品。“我是对物质条件要求很低的人，我挣的钱都花在了收藏绣品上。”27岁那年，一切仿佛命中注定，马倩越来越觉得刺绣是自己与生俱来的使命，她阅读了市面上与刺绣有关的书，研究、观赏蹙金绣的针法。尽管家人都不支持，但她决定放下一切，去苏州跟随非遗大师学习盘针绣，决定去寻找焕然一新的自己。

天赋异禀的人都是老天赏饭吃。马倩将灵气和天分发挥到了极致。当坐在绣架前，从绷框子那一刻起，她的上手速度就令人惊叹。老师惊讶说：“这也太可怕了，怎么会有学得这么快的人。”马倩跟随老师学了整整五年技法，有一次老师对她说：“你的东西我不用看了。”意味着她可以出师了。

我们需要敬畏最先进的工艺

陕西刺绣工艺再谱新篇章

我们的确需要敬畏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工艺。蹙金绣失传不仅仅是技艺传承的断代，更是文化地位的消逝。同醉心技艺的传承人不同，马倩更注重史料的研究与学术资料的挖掘。她不仅仅是“蹙金绣”的唯一传承人，更是汉唐丝织文化遗产研究学者。

后来，马倩又拜师省级非遗传承人计清老师，学习蹙金绣、平绣等刺绣针法技艺。一边学艺，一边着重进行唐代蹙金绣的系统性学术挖掘与研究，历经十余年逐渐聚拢了一支年轻的90后团队，吸引了许多纺织专业的研究生和艺术设计专业的大学生也加入进来，大家搜集整理蹙金绣的图案纹样，并从全世界各大博物馆和唐代丝织品、壁画、器皿、敦煌洞窟、藻井中去发掘、寻找线索，在浩如烟海的线索中寻觅属于唐朝服饰的密码和片段。

研究成果越来越令人惊喜。比如纨扇绣品的纹样，出自敦煌壁画《宋国夫人出行图》《回鹘王礼佛图》《阴嘉政夫夫妇供养人画像》以及《簪花仕女图》。而服饰纹样更加讲究，如襦衫的缠枝花草纹复刻大英博物馆馆藏的晚唐彩绣缠枝花鸟纹织物，束胸纹样复刻莫高窟361窟藻井边饰纹样。比如展品中的唐代翠翟纹，是将法门寺地宫门楣对雀与洛阳银平脱孔雀缠枝纹漆盒中的单雀结合后设计而成，裙部束胸纹样取自敦煌14窟晚唐华盖。蝶恋花纹样取自日本正仓院折枝花草纹缂丝与绿绫地刺绣蝶恋花纹幡头。刺绣针法则参考大英博物馆深黄绫刺绣花鸟蚊香囊针法组合，使用唐代发展出的蹙银绣、打籽绣、平绣结合制作。

这十几年来，马倩在绣房里默默耕耘着，将这种千年前的刺绣工艺传承着，她说，“蹙金绣”已经是她生命的一部分。2019年年初，马倩被评为陕西唯一的蹙金绣非遗传承人，她的汉唐丝织文化遗产研究团队也正式成立。

从浩瀚史料中

寻找古人留下的珍贵片段

“蹙金绣，最早出现在隋代文献中，到唐代成为宫廷刺绣的主要针法：以捻紧的金线作为刺绣线材，使用跨线将金线横向钉于绣地上，形成一种类似皱纹状的线型刺绣结构元工艺。”马倩介绍。

杜甫的《丽人行》中有这样的诗句：“三月三日天气新，长安水边多丽人。态浓意远淑且真，肌理细腻骨肉匀。绣罗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银麒麟。”唐开元年间，唐玄宗为了方便自己和杨贵妃前往曲江游览，下令修建了御用夹城，为了这道夹城，在长安城墙增加一个便门，就是“新开门”。“蹙金孔雀银麒麟”，描写的就是唐代顶级宫廷服饰极尽奢华与灿烂的“蹙金绣”，那些华丽衣裳上金线绣的孔雀和银线绣的麒麟作为装饰，与春日佳人游春的美丽景色相映生辉。这是杜甫将唐代织绣工艺“蹙金绣”以文字留世的经典记载。还有一些诗词可以佐证，唐时“蹙金绣”用孔雀和麒麟图案者较为普遍。张祜的《太真香囊子》一诗中写道：“蹙金妃子小花囊，销耗胸前结旧香。谁为君王重解得，一生遗恨系心肠。”这首诗描述的人物仍是杨贵妃，她的香囊依旧采用了蹙金绣，佩戴于胸前。可见，蹙金在唐代贵族妇女，尤其是宫廷妇女的服饰中很是流行。

沈从文先生在《中国古代服饰研究》一书中对唐代蹙金绣也有研究提及：“刺绣除彩绣外，加工技法突破由西周到两汉延长约千百年的‘锁丝’法，改进为擘丝成细绒进行‘平绒绣’或‘错针绣’，且已流行用金银线平金、盘金及蹙金法。”尽管这一时期，法门寺“蹙金绣”实物还未见天日，但沈从文先生仅从典籍中得到的史料已经十分丰富。因为蹙金绣组织严密，纹理清楚，在五代出现了用“蹙金结绣”一词形容文章精美与结构严密。五代王定保的《唐摭言海叙不遇》中就有：“赵牧不知何人。大中、咸通中，斅李长吉为短歌，可谓蹙金结绣，而无痕迹。”

1987年法门寺地宫的勘探，使得“蹙金绣”这一世界顶级刺绣方法重现于世。武则天等皇帝供奉于法门寺地宫的蹙金绣实物出土共五件，分别是绛红罗地蹙金绣袈裟、拜垫、襽（lán，同襕，古代一种上下衣相连的服装）、半臂、案裙，是为捧真身菩萨特制的微型衣物，也是地宫内保存最完好的丝绸织物。另外，武则天存世的唯一一件蹙金绣绣裙，也因为金线的稳定性而在千年后依然华美如新。

这是中华文明曾经领先世界的佐证

蹙金绣彰显着中国人的智慧与才华

中国人的智慧和创新力在刺绣工艺上从未懈怠过，唐代刺绣创新的针法有劈针、平绣抢针、打籽针、蹙金绣等，因其表现力强、色彩应用灵活等特性逐渐替代了传世千年的锁绣。唐代统治阶级尚文重理的文化氛围，使得文化精神和审美意识得到充分物化。刺绣工艺是贵族追逐奢靡生活的途径之一。特别是将刺绣与金银线绣、宝石珠绣、金泥绘画结合，使唐代服饰越加华美富贵。在法门寺地宫的纪录片中这样说道：“中国丝绸工艺发展最为鼎盛当属唐朝，无论产量、品种，还是工艺、质地，唐朝丝绸都饮誉世界。这些用真金纯银镶嵌，有着精巧美丽花纹的丝织品，让人充满对那个智慧而浪漫年代的无限遐想。”

遗憾的是，唐代以后中国社会格局巨变，丝织业也受到巨大影响，“蹙金绣”在陕西逐渐失传，却在南方蓬勃发展。“唐代之前中国织绣业的大局是北强而南弱，唐代之后，由于天气变化桑蚕业逐渐衰败且北方地区战乱不断，出现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北人南迁，大批工匠南下。唐代安史之乱爆发后，再一次引发北人南下，使得江浙地区的织绣产业逐渐走入自给自足、降低成本、便于通贸的良性循环中。江南吴越地区的织绣技术迅速得到了提高。”马倩说道。

除了从典籍中寻觅复原、再现蹙金绣绣品，马倩和她的汉唐丝织文化遗产研究团队，还正在以“蹙金绣”为代表的陕西传统刺绣非遗工艺进行研究发掘、再现以及应用，展现手工刺绣艺术的发展潜力，结合历史文献进行论证与分析，从而对其实现初步的复原、活化、创新。他们的研究工作只能参考唐墓壁画、敦煌壁画、法门寺地宫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维多利亚阿伯特博物馆、法国吉美博物馆、俄罗斯艾尔米塔什博物馆、日本正仓院、日本法隆寺的书面资料。“很多物品都在多样性地向大众传播唐代宫廷装饰纹样的独特魅力。我们将法门寺、敦煌壁画、何家村文物、国外流转唐代文物中的纹样拓出后使用同为宫廷制作工艺的‘蹙金绣’进行再创作，让当代人对‘蹙金绣’技艺有更为直观的认识。”因为，“蹙金绣”曾经以格外绚丽的方式出现过，是盛世辉煌富足的一个见证，是中华文明曾经领先世界的佐证。

甘愿从零开始

为下一代传承人奠基铺路

尽管蹙金绣断代千余年，但马倩甘愿从零开始，将这尘封千年的工艺从历史的故纸堆里打捞出来，再一代一代传下去。跟目前全世界许许多多非遗项目匮乏传承人、手艺青黄不接的窘状不同，马倩尽管只有38岁，但却靠着一己之力，艰难地组建了一支特别年轻、朝气蓬勃的传承人团队。

这些年轻人们大多是90后、00后，他们来自纺织或设计专业，他们和师父马倩一样痴迷、膜拜唐代丝织品与刺绣文化，他们甘愿守住清贫、耐住寂寞，在唐墓壁画、敦煌壁画、敦煌藏经洞、法门寺地宫博物馆、英国大英博物馆、日本正仓院、日本法隆寺等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里的器物、丝织品中，去寻觅关于盛唐最瑰丽的纹样图案，将那些美丽的片段描绘下来，按年代和纹样类型分类整理成册，留存大量资料，并与历史典籍里的文字资料进行比对和重新设计。缠枝花鸟纹织、孔雀缠枝纹、鹦鹉卷草纹、瑞兽双狐纹、戏水海兽纹、飞鹿绶带纹、独角飞廉纹……每个纹样与图案的整理，都是一次费尽心血的折腾，尽管工作量浩瀚无边，但年轻的他们一头扎了进去，在历史的岁月里沉淀，期待用自己的潜心研究与默默付出，能让蹙金绣得到最大程度的挖掘与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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