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洋瓷缸 张敏侠

书柜里，整齐地摆放着两只洋瓷缸子。一只已经伴我多年，另一只是已故老父亲的遗物。乍一看，陈旧的它们似乎与周边环境格格不入，但却是我最心爱的两大宝贝。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把它们拿出来，仔细地轻轻擦拭。历历往事也会浮现眼前。

我生于新中国成立后的六十年代。那时，物质极度匮乏。打记事起，家中常用东西的名字中都少不了带个“洋”字：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洗脸盆唤为洋瓷脸盆，吃饭用的碗称为洋瓷碗，日思夜想的洋糖就是世界上的美味，却几年都舔不到一口。小时候也不懂为什么这么叫，直到长大后才明白其中缘由。新中国成立之初，我们国家可谓一穷二白、百业待兴，各行各业都刚刚起步，就连这些看似很普通的日用品，也是逐步借鉴国外的生产技术。因此，老百姓称呼这些东西以“洋”字打头。

我的洋瓷缸子，某种意义上来说，是第一件属于自己的私人物品，它是我初中时代获得的“战利品”。它全身白皙，海蓝色翻边，正面印有鲜艳的毛主席头像，头像下方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八个醒目的红字，盖盖子时会发出清脆的声响。那时，我就读于北村中学，一次，我参加了全县举办的中学各学科知识竞赛。我虽然只就读于乡级学校，却出人意料地拿到五六个奖项。在语文竞赛中，我更是夺得桂冠。颁奖那天，一大早，校长张居忠领着我们前往县城领奖。那时没有交通工具，就得靠一双脚翻过两架沟，山路上偶遇乡亲们打招呼，他会满脸欢喜地对乡亲们说：“带孩子们去县城里领奖！”说这话时，校长脸上满是自豪骄傲的神情。乡亲们夸赞校长了不得、教得好。他则望着我们，一脸堆笑地回答乡亲：“是娃们懂事、争气、学得好，给我脸上贴金，我跟着沾光哩！”没承想，路程刚过半，我不小心崴了一下脚，张校长二话没说就背起我继续前行。我问他累不累，他爽朗地笑道：“一点也不累，脚下特别有劲！”下午的颁奖仪式上，我拿到了奖品——一只洋瓷缸。当时我十分开心，终于能有自己的杯子了！这只洋瓷缸，更是一份荣耀，它似乎在告诉我：只有好好学习，才能有出息。

之后，它就与我形影不离，激励和鞭策着我一门心思认真苦学，陪伴着我的求学生涯。高中毕业后，我被陕西外国语师范学校录取。第一次踏入省城，对我这个来自小村庄、小县城的孩子来说，一切都是新鲜、稀奇的。在开了眼界的同时，多少也有点自卑。就这样，这只洋瓷缸子见证了我这段安静而又充实的求学时光。

炎热的夏季，口渴的时候，我给这只缸子倒满水。专心看一会儿书，水就凉下来了。一大缸水下肚，继续畅游于学海之中；可到了冬天，喝水就比较麻烦。因为它没有保温功能。每次用它喝水，我先将热水往缸子里倒三分之一左右，然后晾凉。等喝的时候，再添加热水。寒来暑往，两年的求学生涯，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辛苦，毕业后被分配到家乡的学校工作，成为一名高中英语老师。在近四十年的教学生涯里，我除了兢兢业业向学生传授知识外，偶尔也会给学生们讲起这只洋瓷缸子的故事，让他们听一听曾经的往事，对比一下不同时期的生活和学习环境，希望能引发他们的思考，激发他们的斗志，从而使他们倍加珍惜今天的美好生活。每当学生考出好成绩，取得荣誉名次时，我激动欢喜的心情溢于言表，我也深切体会到张校长当年的欣喜。

父亲的洋瓷缸子，年代更为久远。父亲是地地道道的老农民，平日里不苟言笑，整天在地里忙活着，家中八个孩子加上母亲，九张嘴每天都得吃饭，生活的压力可想而知。农闲时，父亲会端着他的洋瓷缸子，蹲在门前，目光深邃，望着远方，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而后，他拿起洋瓷缸，猛猛地喝上一口，也不知他究竟在想着什么。

父亲年迈时，我把他接到家中照顾。他总说住在楼房里不习惯。其实我明白，他是怕自己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弄脏家里，碰坏物品。父亲刚来我家的时候，我为他买了新款的保温水杯，他却置之不用，仍使用着那外表已掉瓷、内部满是茶锈的洋瓷缸子。几次追问缘由后，父亲才娓娓道来：“你们都还很小的时候，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娘还生了重病，愁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但一想这洋瓷缸子，就来劲了，就不怕了。你看它，简单却很实用，碰了磕了摔了，掉瓷了刮花了，还能接着用。就算真漏了，装不成水，还能放个针头线脑。不管咋说就是皮实、耐得起摔打。所以，做人就要像这只洋瓷缸子一样，只要经得起摔打，就没有过不去的坎。所以，那时候家里再穷，我都铁了心要供你们上学，走出穷窝窝！”质朴的老父亲，一辈子也没有给谁讲过什么大道理、大哲理，却一语道破我多年的疑惑。原来眼前这只破旧的洋瓷缸子就是他的精神支柱，给了他启发和能量，支撑着他坚强地走过风风雨雨、沟沟壑壑。父亲临终前，消瘦的他用微弱颤抖的声音对我说：“大也没啥本事，给你们没挣下啥值钱东西，这只洋瓷缸子陪了我大半辈子，留下就当个念想吧。”听了父亲的话，我顿时泪如雨下。父亲啊！您并非没有留下值钱的东西，这只洋瓷缸子就是无价的财富，它会滋养着子女的人生！

睹物思人忆事，对于所有的老物件来说，虽然已成为过往烟云，但却承载着几代人的记忆。而这两只普普通通的洋瓷缸子，对我来说，更是意义非凡。因为缸子中装满了成长中的点点滴滴，有艰难、有心酸、有渴望、有欢乐；容纳着人生路上遇见的那些指点我、教育我、帮助我的人们，他们润物细无声般教会我如何坚强、如何感恩、如何珍惜、如何做人。此刻，我更想将缸子中那至诚至爱之水，缓缓倾倒而出，浇灌那些刚刚冒出鲜绿的幼苗们，祝福他们在未来风雨相伴、星光灿烂的日子里，能够坚定信念、不畏艰难，努力茁壮成长，终有一日，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美丽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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