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小店，曾像野草一样芬芳

立夏刚过，随着落日余晖散尽，风渐渐微凉，夜色浓淡恰到好处，最适宜饭后散步，好洗去一天的疲乏。家门口是一条通衢大道，马路上车辆来往熙攘，路两边的杨树绿荫繁茂，飞了一天的柳絮暂时歇息，凉风吹过，树影婆娑，竟让这种北国最普通的树也有了几分俊美之姿。

和家人在树影下随意漫步，低声私语，偶有三两行人走过，也不怎么见声响。闻得见斜倚着铁栅栏的花的暗香，听得见草丛中夏虫喁喁。路上感到口渴，想着寻家店买瓶水，积水空明的月色下，只见一间间紧闭的店门寥落，墙面斑驳。口渴难耐，急急走进十字路口边上灯火通明的超市，取水排队支付，渴意消散长舒一口气，夏天还是需要点热闹气儿。

曾经充满了缺点的街道

回家路上，从街尾到街头，没什么可驻足流连的地方，太寂寥了有些冷。想起以前，夜晚出来闲逛时，总是爱叨叨吐槽，这条街太嘈杂，那么多家店没一家可心的，都充满了缺点。

京城的西边，满满的是老百姓过日子的日常范儿。主路两边的居民小区，几乎都是颜色半旧、低眉垂首的模样，路边挤挤挨挨都是大大小小的店铺，你被路边小店门口喧哗声吵得头疼的时候，抬头就能看看黛青的西山，让自己平心静气。

家门口的这条街，就是这样的标配，不长不短，恰恰一千米长度。

这条街有一处南北走向的几乎能包办日常所需的综合市场，除了几个大厅略微齐整，其余都是一间间挤着的小店。而马路一路往西，两边底楼密密挨着的店铺，其中有着数十家饭馆，门脸、内部装修，包括小老板、服务员，多是不修边幅，随随便便，经营的是陕西风味、羊蝎子、川味小炒、兰州拉面等。两家服装店，橱窗上常年贴着大字“清仓甩卖”，青涩的年轻店员常换，多年来老板却还是旧模样。眼镜店门口的海报，装酷的男女戴着不知品牌的墨镜。这条街上最大的饭店要数北京知名的烤鸭连锁店，却是门脸常年暗淡，好不容易整饬了一番，整个黑色外墙面，写满工整的楷书“仁义礼智信”，颇有些怪诞……在这条街上，标准化装修、过分整齐的麦当劳和超市发显得格格不入。野草般杂乱，才是主流。

蓬勃如野草，倔强生长

说这些小店杂乱，却也蓬勃、倔强。我居住在此数十年，过半店铺盘踞的时间比我还要久。其中，有小小的修鞋铺面，进深不足三米，除了摆放修鞋工具，客人进去坐个小马扎堪堪容身。修鞋师傅是位从江西过来的四十多岁的大姐，长得并不壮硕，长满厚茧的双手却甚是有劲，拿着大粗针手指上下翻飞，修补厚鞋帮如绣花般飞针走线，又十分灵巧，往往能让旧鞋焕发生机。她要价公道，周围的居民多是回头客。闲聊得知，她夫妻二人在此讨生活，丈夫在这条街的一家饭馆当厨师，她在此修鞋，夫妻十多年前来京，彼时女儿刚上小学，一直在老家跟随祖辈。不好意思问她一年能挣多少，只听她说在老家修了新房也没空回去住，女儿成绩不错，再等两年希望能考上北京的大学，一家在此团聚。跟我说这话的时候，是有一年春节，为了省钱她决定不回家，小小修鞋铺竟到腊月二十九才关门。

修鞋铺在市场大厅对面，这一排小店窄小，租金低廉，养活了不少小生意人。西边老小区居多，居民年龄偏大，中老年人习惯俭省，所以市场生意不错，这些小店的熟客也就多。夫妻裁缝店，憨厚丈夫巧手裁衣，精明妻子揽客收费，配合默契；小小花店满室芬芳，黑脸粗嗓门的卖花大姐对熟悉的中老年顾客要价实在，对着年轻人，往往爱起个高价，这时你要忘记买花是雅事，就着价格的四分之一往下砍，两三个回合往往你就赢了；一家麻花店上过北京台的美食节目，火的时候有人大老远过来排队，半年之后不温不火，却也惨淡经营下去……

到了晚上六点钟左右，市场陷入沉寂，马路两边的店铺，尤其是饭馆，接管了这条街的热闹。人们在这些平价饭馆里吃得无拘无束，任你打扮得一丝不苟，在这些店里也会回归自然活泼。空气中弥漫着烧烤的肉香，有热油泼辣椒和花椒的味道飘散。沿着街走累了，可以到小书店淘点旧书，服装店随意转转，在水果店买几颗桃子晃悠着回家。

曾在深夜赶路，路两边灯光隐没，归于沉寂，心中掠过一丝疑问：这么多天南地北过来讨生活的人，店铺打烊后，各自分散到哪里？直到几年前，才解开一点心中疑惑。有一晚到马路北面两三公里外的朋友家，小酌过后起了兴致，不走寻常大路，想着沿着楼房之间的蜿蜒小路往南走，总能回到家。不料走过几栋楼，路变得坑坑洼洼，面前竟然出现一片低矮的旧平房，户户亮着灯，有人在用平板车往屋里搬货，有人在屋外划拳喝酒，有人打扑克牌。竟然看到了好几张熟悉面孔，有理发店的洗头小哥，有市场的裁缝大哥，还有川菜馆的胖厨师，他们有着我不熟悉的下工后的闲散表情。我恍然大悟，原来跟这些打工者竟然真的是街坊，只是自己从未留意罢了。再往前走一段，路又变得齐整，面前出现了几栋高楼，是我家北面那扇窗外的风景。在宽阔的路上向北看去，这几栋楼严肃、庄重，有着大都市的体面气质，不曾想它们不声不响，生生藏了那些平房。那里容纳了不少辛苦劳作的人们，让他们不必太过奔波，可以从容地卸去疲惫，精神饱满地上工。

留不住，归何处

家门口的这条街，到了两三年前，热闹光景渐渐不再，那些小店渐次凋零。最早是从挂着“清仓甩卖”的那两家服装店开始，下班往家走的路上，看它们橱窗上换了新的宣传海报，这回有了“倒计时三十天”，被我回家好一顿嘲笑，打算等过一个月再上门好好看看是不是换了老板。没想到这回他们真的守信，三十天后果然走得干脆。我这才听到消息，因为规划变化，这些店铺都会在一定期限内关闭。我心下怅然，在此后的一两个月里，逐一跟它们告别，先后去眼镜店买副眼镜，去图片社打印了放在手机收藏夹里的照片，不做饭的时候跟家人去几家饭馆吃简餐。等到冬天，最后一家面包店也锁上门，曾经让小孩驻足流连的玻璃橱窗里，蒙上了灰尘，再也没有了各色蛋糕。这条街，还有周围几条街，就这样与喧闹作别。

第二年的春天，一日出门，看到不少人在路边看热闹，原来几台铲车，把市场对面的那排小铺拆得七零八落，过几天，货车拉走断瓦残垣。那些小店主，有两人在市场重新租了铺面，更多的像修鞋大姐一样从此不见。

几年间，离家两站地的商圈日渐红火，其下沉广场成了这座城市西部夜间经济繁荣的标志性场所。这也成了我们一家消磨时光的去处。不过，下班回家经常疲累，再开车出门经常兴味索然，也就是周末闲逛一下，平时出门溜达，时常想念的还是街边随处可见的热闹。

这两年，这条街道的一边还无人修整，紧闭的店铺台阶上水泥有了裂缝，渐次长出野草。另一边修起了漂亮的围墙，路面铺了新砖，那些小店了无痕迹，就像它们不曾生长一样。

去年秋日，我去西五环外访友，和朋友去楼下市场转悠，那里像老家乡下的大集，一溜露天小铺一字排开。忽然听到一阵熟悉的声音，“裁裤边十块钱”，抬头望去，竟然是那对裁缝夫妻。我腹诽着，怎么现在便宜这么多，以前每回都收我十八元。走远了还看他们在忙碌，有几个顾客排队等待。我不由莞尔，他们还能在这座城市靠手艺赚钱，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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