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黎专栏
安黎,原籍陕西耀州,现居西安,为《美文》杂志副主编。在国内外百余家杂志发表各类文学作品,累计600余万字,出版有长篇小说《痉挛》《小人物》《时间的面孔》以及散文集《我是麻子村村民》《丑陋的牙齿》《耳旁的风》等10余部书籍。
曾获柳青文学奖、西部文学奖、黄河文学奖、西安文学奖等。诸多作品或被编入语文辅导教材,或被报刊杂志等转载。
再也见不到馍袋了。
曾几何时,无论城乡,每个家庭的内墙上或木箱里,都挂有或塞有几个馍袋,以备出远门之用。就乡民而言,孩子上学要背馍,壮年人去远处造林、修路和修水利要背馍,甚至,连去逛街,也要背馍,于是一个个或大或小或实或虚的馍袋,仿佛形影不离的随从,总是搭拉在一个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肩膀上。
馍袋不是从商店购买的,而是来源于母亲的手工缝制。那些缝衣时被裁剪下来的边角料,经过主妇一针一线地缝补连缀,就变成了一个个的馍袋。馍袋大多为临时拼凑之物,其颜色并不统一,有的是白色,有的是黑色,有的颜色发黄,有的颜色发蓝,有的各种颜色兼具斑驳,有的黑白间杂红绿缤纷。
有的主妇没有大块的布料缝制馍袋,于是将各色小布片缝缀在一起,反而使一个馍袋呈现出斑斓的色度,几乎能迷醉人眼,反打正着地使其更具有艺术的品相。
馍袋的口袋是闭合的,里面时常藏匿着一个家庭的家底。贫穷还是殷实,只要掰开馍袋朝里望上一眼,就能心中有数,明了这个家庭是暂且宽裕还是面临断炊之忧。对于母亲来说,对出远门的孩子总是非常优待,哪怕居家的人吃糠咽菜,也要为奔赴远方的孩子,竭尽所能地使其携带上最好的食物。尽管如此,有的馍袋里,装着雪白滚圆的馒头,而有的则装着泛黄的玉米糕或发霉的黑馍蛋;甚至,有的更为寒碜,或一掬炒面,或一团野菜拌成的菜疙瘩。
有食物可背,即使食物极其粗糙,又极其劣质,也算不上太过凄惨。最惨的是馍袋张开,像一个干瘪空洞的嘴巴,竟无东西往里填充。
背上馍袋起程,在晨曦中,在寒风里,却总能让人想起母亲往馍袋里塞馍的那只颤颤巍巍的手,以及望着馍袋的那两束充满怜爱的目光。表象上,馍袋里装进去的是馒头,但其实,却是母亲不舍的深情,是母亲无言的牵挂,是母亲殷切的叮嘱。也许会随日子的推移,曾经热腾腾的馒头已经变凉,已经僵硬,但母亲渗透于馍中的爱意,却依然滚烫和柔软。
我是在背馍中长大的孩子,那个用粗布缝制的鼓鼓囊囊的馍袋,一次一次地被我背在肩上。朝阳或夕阳,将我晃动的影子拉长或缩短,使我的孱弱之躯,与故乡渐行渐远。去荒原造林,我背着馍袋;去深山修路,我亦背着馍袋;去矿井贩卖桃子,我还是背着馍袋;去参加高考,我依然背着馍袋;去另一道塬上求学,我更是背着馍袋,三天一个来回。能借到麦面,母亲绝对不会让我背玉米馒头去学校;但多数情况下,母亲跑遍全村,也只能夹着空碗出门,又夹着空碗返回,无奈的她,只好以玉米面为食材,为我用玉米面蒸馍和烙饼。母亲的厨艺,被很多人称道,但应验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的道理,母亲对儿女尽管有喂养之心,却无喂养之力。在仅有玉米面可供选择的情况下,她采用烙饼的方式,致力于改善我的生活——烙饼,是她能力之内,所做出的最大努力,所能采取的最佳措施。
玉米烙饼热吃口感尚且不错,比玉米馒头好出几许,软软的,带点隐隐的甜,又带有淡淡的酸。但吃多了,肚子依然会闹情绪。抗拒最为剧烈的是胃,胃觉得自己受到了虐待,便以泛溢酸水作为报复。那一股股的酸水,一阵阵地从喉咙涌动而出,充溢于口腔。很多次,正在上课或正在背馍途中的我,受之于酸水的折磨,不得不避开他人的耳目,俯身低头十几分钟,任凭口中的酸水,丝丝牵牵地流泻。
背馍的悲苦,伴随物质的重峦叠嶂,以及国人生活品质的节节拔高,终于画上了休止符。无论穷富,没有谁再会背着馍出外了:远路求学的孩子不会,浪迹天涯的打工者也不会。不背馍,相应的,馍袋也就失却了用途,从而逐渐地沦落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各等造型别致精美的大小皮包,其中有用于炫富的手提包,有用于旅行的拉杆箱等。
比起现在的各式背包来,馍袋是土气的,是灰暗的,是毫无审美价值的。但它却为那些出门在外者,提供了饮食之需,因此其功绩也是可歌可泣的。
理从谁处出就服谁
许石林
许石林专栏
许石林,国家一级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深圳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深圳市杂文学会会长、深圳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专家、中华吟诵学会理事、中国古琴学会专业委员会会员、中国传媒大学客座教授。
曾获首届鲁迅文学奖杂文奖。主要作品:《损品新三国》《尚食志》《文字是药做的》《桃花扇底看前朝》《清风明月旧襟怀》《每个人的故乡都是宇宙中心》等。
现在的人浅薄简陋,不丰富,不细腻,理解问题简单,不如前人曲尽其情,自觉秉承忠恕之道。
比如,贵贱之说,俗话说人离乡贱,意思是十里不同俗,人到了远离本土本乡的陌生地方,要居卑处微,自觉以贱自居,即平常人说的自己把自己看贱些,示人以谦下,尽量顺从人家的习惯,不要固执。
所以说,中国人过去说谁是外地来的人,叫某某客,如陕西客、山东客、山西客等等。这个“客”字是个符号,表示你非本地人,因此你的习惯等等不全与本地契合。这中间自然也有一丝因为不习惯而来的类似今天说的歧视的意思——因为在过去,安土重迁,人不轻易外出。人各自以自己所在地为主,视外来者为客,相处来往有不协相背处,不免习惯地讥之蔑之,于是渐渐地,“客”又附加了一些意思,如陕西人称外地人为“客胡儿”,后简单地称“某某胡儿”。“胡儿”延续古代的内涵,意思是其文化落后、不通王化、沟通不了等等。后来泛指与本地文化不相协的意思。但这些都在能接受范围内。称别人为“客胡儿”,视说话的环境和前提理解,可以是骂人,可以是略含鄙意,也可以是谅解不向其提更多要求,反而是友好之意。在自己,自称“客”或“客胡儿”,就是纯粹的自谦了。
我祖母娘家是陕南商州,她常自称:“我是商州客么。”这就是自谦,意思是我做得有什么不周,你们要谅解。别人家小孩和我们吵架,骂我们,先是相互叫对方父母名字,即犯讳以辱其亲,骂着骂着,升级:叫彼此祖父母名字,最好是叫外号儿。而骂我们的升级版,就直接骂:“你婆是商州客!”或者直接说三个字:商州客。就算是很厉害地辱骂我们了。
关键是,“客”“客胡儿”,大家说说、骂骂就算了,根本不记在心里,衔恨伺机报复。不像今天的人那么简单,你稍微言语不慎,他浅薄地认为你歧视他了。
所以说,从前的人,内心丰富有容量,身体瘦弱而生命丰沛,不那么满腔杀机、面目可憎。所谓非厚德不可以载物,忠恕之道,在前人已化为自觉。最突出的表现,简单说就是:不计较。
而现在的人,恰恰是计较,神经质地计较。而且逼得本不愿计较的人,也不得不去计较。
斗对方或为自己辩护,都要找角度搞死对方,所以,慢慢地从思维到言语,必须把那些枝枝蔓蔓丰富的内心活动以简单粗暴切断,生硬地斗争,加上暴力,人一下子变得简单浅薄了。传统文化的修养,如同器物上的多年包浆,被一下子用斗争的镪水清除了,器变得粗糙了,容易硌手甚至割手。
后来兴起的辩论赛,就是斗争的延续。你有忠恕之道的自觉,根本参加不了比赛,或者说赢不了辩论。我刚上大学,被发现能说会道,免试加入校辩论队。我内心很虚、很怵,原因不是怕比赛说话,而是对赢得辩论没有信心和把握,因为要与全队配合,把问题尽量简单化,尤其是绝对不能承认对方辩论队有一个字正确,必须设定对方全部是错的,这是个前提。否则,会自己打开缺口,引来对方进攻。这个我做不到。我很容易被任何人说服,对方说的有道理,我就服从他们。这下完了,等于阵前投降啊,果如此,我方必视为叛变,对方不认为你服理,只认为你怂了。这不要命吗?所以,我不喜欢辩论赛。但我喜欢演讲,一个人讲,我有信心。
我现在无论参加什么活动,和什么人互动对话都不怕。为什么?你说的对,我服从你就是了嘛。许多人在网上和我争执,认为我言语犀利、辞色凶狠,争强好胜。其实,我的争强好胜有个前提:求败——我最渴望你说服我,我还有收获呢。这就是老话说的:抬杠学玩意儿。
许多人与人争论,急于求胜,这种人心机太浅,必然没有能力明理,也就没有能力持理御气以说服别人,反而容易失败,受挫折了,反倒埋怨对方凶顽厉害。这种人,最不值得同情。
争论,服理即可,理从谁处出,就服谁。一定无怨无尤。
野沟系列散文
风在范家沟里跑
范墩子
范墩子专栏
范墩子,1992年出生于陕西永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文学院签约作家。入选陕西省文化厅“文学艺术创作人才百人计划”,鲁迅文学院第32届高研班学员。在《人民文学》《江南》《野草》《西湖》《滇池》《作品》《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小说。
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已出版短篇小说集《我从未见过麻雀》《虎面》。
那天,我刚一下到范家沟,就被迎面而来的野风给包围了,我抱住一旁的柿子树,生怕给野风卷走,我听见沟的深处传来呜呜咽咽的怪声,草木在野风中瑟瑟发抖,犹如海浪在涌。我吓得一步也不敢走,紧紧地抱住柿子树。天色昏暗,黄土乱扬,就在那时,我看见近处的一棵洋槐树,“咔嚓”一声,断倒在地,树枝很快就被野风带到沟的深处,没过多久,便消失了踪迹。
也是那时,我亲眼看到野风就在范家沟里跑,像野人一样跑,像鸵鸟一样跑,跑得威风凛凛,势不可挡。我亲眼看见风在空中张牙舞爪,它的爪子锋利若刀,闪闪发光,它把地上的荒草抓走,把那悬在崖边上的土块抓走,也把那些躲在巢穴里的鸟雀抓走。风长着一对叫草木发抖的剪刀脚,它一会儿朝东边跑,一会儿又往西边跑,它一跑,那些枯黄的草木就在野风里放声哭开了。
野风是发怒了吗?沟坡上那些芦苇被刮得吱哇乱叫,蒿草乖乖地跪在地上向野风求饶,但野风什么都听不进去,拼命般在沟里横冲直撞,动物们哪敢在这个时候出来,都藏在洞穴深处,闭着耳朵向大地祈祷呢。野风跑起来时,大地就奏响悲戚戚的音乐来,那音乐苍凉空旷,音色沙哑低沉,令沟里所有的飞禽走兽都感到难过,听到这歌声,它们似乎就想起了那些早年的故事。
树杈断裂的声音不时传过来,太阳在远山上头眯起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那些没有家的柴草,那些常年在沟里流浪的枯枝败叶,那些被丢在荒滩上的碎石头,全都被野风卷走。它们本来就是范家沟里的孤儿,它们被卷到别的地方时,依旧是沟里的孤儿。但无论它们被野风卷到哪里,它们永远都是沟里的孩子,是大地的孩子。它们被野风卷走时,你听啊,范家沟也在暗暗地啜泣呢。
沟下边的槐树林,恶狼般在风中吼叫,吼声震耳欲聋,吼得沙土遮天,莎草若浪。野风先从原上头冲进槐树林里,在槐树林里肆虐一阵后,又从林中涌向沟底,接着再爬到对面的梁上,野风跑啊跑啊,从范家沟跑到远处的石头沟,又打石头沟里折回到范家沟里。沟坡上到处留下野风那巨大的脚印。约莫四十多分钟后,我看到野风再次朝石头沟的方向跑去了。它再没回来。
我这才松开柿子树,走到范家沟深处的荒野里,其时,莎草依旧若海浪般在缓缓地涌动着,槐树林复归寂静,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鸟雀开始纷纷飞出丛林,重新散落在范家沟的各个地方,我也看见牧羊人吆着羊群,顺着沟路走了下来,野风在沟里跑的时候,他肯定和羊群就躲在塬上头的窑洞里。正是初冬,沟里萧瑟荒凉,烟云缭绕,鸟声动人,荒野寂静若初。
不久后,荒草里的昆虫便叫了起来,对面的梁和这边的沟,汇成一片音乐的海洋。一只黑色的甲虫大摇大摆地打我面前而来,快到我跟前时,它突然停下,一动不动,然后它张开背上那对黑亮的翅膀,奏起美妙的音乐来。我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但在野风离开范家沟的这个时段,它的出现让我感到快乐。于是,我学着它,也趴在地上,张开四肢,嘴里也发出怪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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