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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鸿:不能想的父亲

来源:各界导报 2019-04-04 01:00   https://www.yybnet.net/

省政协委员、作家朱鸿父亲逝世几年了,我一直都没有哭过。

在59岁那年,父亲突发脑溢血,幸而命硬,也治疗及时并得当,遂能保存。不过他也因此手足失灵,行动不便。尽管这也是常有的情况,然而父亲获病,总是我的忧愁。经一春是一春,历一秋是一秋,他坚持了20年。

至79岁,父亲再犯脑溢血,以迅速抢救,免于殁矣。惜一再摧折,他也就越来越弱。厌烦了医院,也似乎有所忧疑,遂回家康复。

进了自己的房子,他欣然,有解放之感,显得踏实与轻松。不过在我的注视之下,父亲日渐委靡,彻底卧床,随之食减力竭,言语短,瞌睡多。三个月以后,腰部便患了褥疮。请了保姆照顾他,但保姆却是不会换药的,遂又请了一个大夫专门换药。然而这个人比较冷酷,他用镊子夹了棉球向碘酊瓶子里强塞,猛拉而出,率易涂抹于背,横划,竖划,圆划,角划,算是消毒。

辞了大夫,我决定自己给父亲换药。无非是消毒,晾干,把软膏抹在纱布上,再贴在患处。我很舒缓,气氛也不紧张,父亲遂能安然。遗憾褥疮是顽症,缩聚甚慢,愈合极难。

有半年之久,褥疮好了一个,又添了一个,没有不好的,也未全好。父亲不感到疼痛和煎熬,也不丧失希望,总是一种尊严的平静。

那天晚上,大约10点左右,我换了药,叮咛保姆明天洗一下窗帘。父亲看着我,手伸出被子,放在床沿,似乎轻轻地摆了摆。我毫无预感,丝毫也没有注意到他的表示。数小时以后,父亲便归天了。

我瞻仰着父亲,他还是一种尊严的平静,然而造化已经抽提了他额头的温度。此刻,我没有哭。

我是长子,丧事由我主导,遂反复陪着亲戚、朋友、同事向父亲的遗像鞠躬,并招呼父亲单位的领导。这个过程,我也没有哭。

向父亲的遗体告别以后,我作了致辞,悼我父亲并感谢送我父亲的所有故人和家人。此间,我还没有哭。

火化结束,父亲就变形为骨灰了。我捧着盛放他的盒子,十分茫然。这时候,我还没有哭。

逢父亲的忌日,我召亲戚往陵园去祭祀他,凡三年。三年三次,我仍没有哭。

每至清明节和寒衣节,我都会以风俗习惯,为父亲烧一叠纸。夜幕笼罩,火苗冉冉。我栖之城,尽管华灯齐亮,汽车咸驰,它也是阴气森森,大为寂寞。即使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和情景之中,我也没有哭。

父亲之死,我真的无动于衷吗?这怎么可能呢?儿子是恃父亲而生的,也仗父亲而成长,所以父亲为怙。以天演地转,儿子必壮,父亲必朽,然而儿子与父亲天赋一种血缘,一种生态,一种结构,一种链式,一种秩序,父亲之亡,能对儿子不产生影响吗?父亲之去,让我觉得世间的空旷,空虚,空荡,空落,仿佛院子里的一棵老槐树被伐走了,庭堂里的一张老方桌被抬走了。生活如流,忙忙碌碌,然而我也并非一下就能适应永别父亲的变化。有时候,我觉得孤独。有时候,我甚至觉得失魂落魄,轻得像漂。有时候,我的目光会悠然拂过楼顶,直抵云霄,看到我的父亲。我的泪水潸然而下,不过这不是哭,这只是眼睛里有了泪水而已。

我不能想父亲,因为想到父亲我就泪水涌流,几乎要哭。我有儿子,有妻子,有学生,有朋友,有从我左右前后闪过的衮衮相识者或陌生者,我不愿意让他们看到我泪水浸睫的样子。然而我想父亲,无时无刻不想到他。

在明德门城墙遗址公园散步,看见有人搀扶一个摔倒趴地的小孩,蓦地就看见父亲用自行车驮我走几十里,驰过田野的小路,驰过西安城喧闹的大街,至钟楼附近的一家医院给我补牙。窗子很大,玻璃很明,钻牙而补之都太疼,父亲之眉紧皱着。那年我8岁,父亲36岁。

只要看见有人搓手,我就看见父亲站在我的小屋,问躺在床上的我:“腹部怎么不适?左边不适还是右边不适?”询之再三,仍有焦虑,说:“我按一按。”就扔掉烟头,反复搓自己的手,直到手掌手指热透了,才放到我腹部,问:“痛不痛?”他不敢使劲按,当然不痛。那年我21岁,父亲49岁。

尽管父亲对我有无穷的爱,我也爱父亲,然而我与父亲并不特别亲密,更无亲昵,且多少存在着一种距离。当然,这纯粹是一种父亲与儿子之间的天赋距离。我从来没有把自己的书送给他,是不愿意让他跨入我的一片微妙难懂的感情领域。但父亲却会自己往书店去买,这是我无可奈何的。有一次,他说:“听广播知道你的书出版,我就买了一本。”抬手指了指,顺之转目,只见桌子上确乎摊着一本书,是我的。我略感惭愧,然而也保持着沉默。他又说:“晁雄也想要你一本书。”晁雄是同乡同巷,我不打算赠之,遂仍保持了沉默。我的沉默颇为柔和,以免激我父亲之愤。

不能想父亲,是我不愿意哭。然而自父亲逝世以后,我处处会想起他。在书房里,在校园里,经少陵原,过韦曲镇,在朱雀路上看见一个手足有碍的老人,有时候看到树摇叶翻,看到一只燕子在蓝天下滑翔,看到夜空的星星,我都会想起父亲。父亲是走了,但他却时时刻刻出现在我的身前,身后,身左,身右,完全在相挽之间。想到父亲,我就泪水夺眶,以哭之不成,遂酸哽而使之倒灌胃里,从而给口腔一次又一次地留下苦涩。

我偶尔会闪念往终南山去,就是父亲所想象的我背柴的那个地方,深入幽谷,隐匿丛林之中,只有风鸣水响,禽言兽语。身处此境,我将放声哭一场,哭我的父亲,哭出我的五脏六腑,哭净行世之艰和为人之难!

(注:文章有删节)作者简介

朱鸿,陕西省政协委员,陕西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名作家,首届冰心散文奖和第二届老舍散文奖获得者,著有《西部心情》《夹缝中的历史》和《关中是中国的院子》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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