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檐，往昔的风景

杨俊国“屋檐”是中国人曾经熟悉的风景，已经快成为化石了。城市的楼越来越高，外观越来越靓，却总觉少了什么。在一次大雨突兀而至的时候，我知道了答案，车水马龙的城市已经很难找到躲雨的屋檐。

屋檐，即“屋宇”。中国的读书人都晓得《诗经》里的那只蛐蛐儿：“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屋檐，最初是用来防雨的。“檐”的本义是屋顶伸出的边沿，民间也叫瓦檐。中国传统民居大都是木构架，土墙或砖墙，为了避免风雨剥蚀，便将屋檐向外伸出，像鸟翼一样遮护住屋室。起初是实用，后来便是美学上的考虑了。从造型上看，传统的屋檐显得舒展大气，甚至使房子有了某种气韵。

屋檐下的檐坎，大都较宽敞。记得我插队时的村子，同姓聚住在一起，上上下下，屋檐相通，从这座房子的后檐便绕到那座房子的前檐。屋檐下挂着草帽、斗笠、苞谷棒子、辣椒串，进了腊月，便有腊肉、腊鱼、腊鸡、腊鹅。门槛两旁有两个大木墩，老汉坐在那里抽旱烟，老妇在那里做针线。女人们串门也大都是坐在屋檐下，一边纳鞋底子，一边东家婆婆西家媳妇扯些淡话。除了过年，陕西人吃饭没有坐在那儿的习惯，端个大碗蹲在屋檐下，但凡有人路过，便会招呼：“吃了么？”

屋檐下是人的家，也是鸟雀的家。燕子在檐下筑巢，麻雀在墙洞里做窝，虽然会有一些鸟粪，但人们喜欢。屋檐下阳光敞亮又避风遮雨，鸟儿才会来哩！白居易诗：“鸟鸣庭树上，日照屋檐时。”乡民不会作诗，但他们懂得，鸟儿门前飞来飞去，吉祥呢！

城里的屋檐比乡下更讲究，檐坎大都用青石铺就。我小时候上学时，每逢下雨天，都是在屋檐下行走。从这家屋檐下出来，紧跑几步跳到那家的檐坎上。那时候，几步外总能找到一个屋檐。屋檐的功用，仿佛是为了方便路人歇脚避雨，积德行善哩！民间俗语：“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寄人篱下，你得学会委曲求全。这里，屋檐只是一个譬喻，是落魄文人过于敏感的心灵想象。在民间，屋檐是厚道的，即便是他人的屋檐。比起那些讲坛上口吐莲花的学者，屋檐像是一个戴着草帽的老农，他朴

实黢黑的面庞，让人们突然懂得，学者的《论语》是那样虚无缥缈。

屋檐总是与细雨相关联，几乎天然地带有诗意。椽子，瓦当，窗棂，皆有象有形，有意有境，仿佛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故事。多少年前，我曾见过一对儿恋人在雨帘后的屋檐下亲昵。周杰伦的歌最中国风：“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和你一起躲过雨的屋檐。”这样的歌，往往会给我们带来辽远的想象。在很多年以后，你也许不会回忆起轰轰烈烈的海誓山盟，却永远记得，在雨中的屋檐下，那个把伞留给你的男孩。

年轻人不愿意一生呆在老屋的屋檐下。他们要走出去，要去闯闯外面的世界。然而，无论他能飞多高飞多远，有一天，他会突然有一种流浪感，突然感到疲惫，突然产生一种回家的渴望，心灵刹那间便穿越时间和空间，回到他熟悉的屋檐下。那时，他才会顿悟：屋檐下多嘴的麻雀和窗台上慵懒的猫原来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风景。

我固执地认为，如果有屋檐情结，他一定与某个小城或乡村有过瓜葛，或前世，或今生。万籁俱寂的时候，我耳朵里常出现虫声，医生说我患了耳鸣。此时，我又听到了虫声，是蟋蟀，是的，就是《诗经》里那只屋檐下的蟋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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