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毛哔叽上衣

□钱双庆

1988年，是我参加工作的头一年。那一年，我18岁，得到了平生第一件毛哔叽上衣。改革开放走过快十个年头了，有一个鲜明的感受是——家里的生活条件正逐渐改善。年前，父亲单位低价处理毛纺厂抵扣工程款的全毛料子，一贯省吃俭用的父亲一反常态，竟然掏出多年积蓄，扛回来空军蓝、藏蓝色两匹哔叽毛料。

这两匹毛料，质地厚实而绵软、呢面光洁而平整，手感柔滑贴手、润泽温适，其中，藏蓝色毛哔叽，色彩鲜润柔和，夺人眼目，让人爱不释手。大姐说，这应该是市面上最好的衣料了。

父亲下狠心买这两匹哔叽毛料，是要留着给两个姐姐作嫁妆用的。我马上就要参加工作了，在大姐的建议下，临近过春节，父亲决定用藏蓝色哔叽毛料，在外面找人给我做件上衣。父亲做出的这个决定，让我有种幸福来得太突然的感觉！作为过年才能穿上母亲做的新衣服、几乎没有穿过成衣的我来说，这个决定，让我内心充溢着对这件新衣的喜悦和期待。

以前，穿贵重的毛料子衣服是我想都不敢想的事，记得上小学的时候，我经常穿着缀着补丁的衣裤去上学。由于母亲总把补丁补在外面，非常醒目，正值青葱少年，已经知道美丑的年龄了，自卑心理作祟，穿着补丁衣裤，让我在老师、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我很羡慕有些同学，衣裤很少有补丁，就是有，也补在里面，补丁的颜色和衣裤的颜色几乎一样，外人看不出来。家里孩子多，条件差，穿没有补丁的衣裤对我来说近乎奢望；由于补丁补在里面不耐穿，因此，就连穿补丁补在里面的衣裤也是没法实现的。上中学以后，我的衣裤也还是用最便宜的粗布缝制的，不鲜亮、不耐穿，衣服两个袖子总要套个套袖。

怕把毛料子糟蹋了，父亲找了个他认识的国营门市部的老裁缝给我做衣服。老裁缝很神气，带着老花镜，脖子上挂着皮尺，手上拿着粉笔，耐心细致地给我量取衣服尺寸。赶在过年前，新衣服做好了，是当时颇为流行、有着四个兜的中山装。由于老裁缝缝制衣服异常用心，这件挺阔平滑、富有垂感的毛哔叽上衣穿在身上合身服帖，精气神十足，让人陡生一种自信和豪迈，走在大街上，能感受到路人不时投来的目光问候。这件厚实棉柔的毛哔叽上衣，到来的很及时，时值寒冬腊月，穿在身上，寒冷就被挡在了身外，温暖就直达到了心里。

穿着这件倍感珍贵的衣服，我挺着腰板和同学及他的妹妹一起观看了1988年西固新春龙年灯会，还拍了不少照片。照片上，穿着这件藏蓝色毛哔叽的我张张都透着英姿飒爽的神采来。

我刚进厂时住在单身职工宿舍，宿舍住着三四个同事，不时还有别的宿舍的人过来串门。每当脱下毛哔叽上衣，我都会把它叠好压在枕头底下，一个目的是保持衣服笔挺，另一个目的是防止有人顺手把衣服拿走。

这件毛哔叽上衣，我爱惜有加，平时不舍得穿，可是，天长日久了，也难免会沾上污渍、油渍和汗渍。毛哔叽不能用水洗，只能送到干洗店去。这件毛哔叽已经穿了有一段时间了，我却一直没有拿去洗，主要是担心干洗店把衣服洗坏了。当然还有一些说不明、道不白的担心。穿了一年了，衣服是要洗了，为了保险起见，我找到了市里一家最大的国营干洗店。已经把衣服交到柜台上了，我的担心又来了，由于这家国营干洗店信誉良好，这次我不担心衣服被洗坏，而是担心店员不小心把衣服搞混了。在我的心里，我这件毛哔叽上衣是最好的衣服了。

盯着店员把衣服缀上号，扔到衣筐里。我走出干洗店，心里仍然是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我的担心越来越重，这个担心像座小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来。走出老远了，我还是决定回去给店员提个醒。

找到接待我的店员，我把我的担心说了出来，他一脸不屑地说：“不会搞混的，衣服上有编号。”

这个答复显然没能让我满意，我嗫嚅着说：“我这个衣服可是毛哔叽的……”

店员一听，忍不住笑出了声，他故意抬高了嗓门，怪声怪气地说：“我们这个店里，收到的毛哔叽多得是，有很多衣服要比你这件档次高多了……”听到店员嘲笑的话语，店里的人，目光利箭一般齐刷刷地向我射来……突然间，我感到自己是多么的卑微和无知，在目光的箭簇中我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件毛哔叽上衣我穿了很多年，后来，我陆续有了更加时尚的呢子大衣、皮夹克，这件毛哔叽显得有点古旧了。有一年，陕西乡下老家的舅舅来，母亲见这件毛哔叽上衣颇合他的身，于是与家里那两匹哔叽毛料一同送给了舅舅。当时，由于彩电、冰箱、洗衣机等家用电器迅速走进百姓家，人们纷纷把它们作为陪嫁的物品，父亲想把两匹哔叽毛料当成嫁妆的念头就落空了。

后来，我回了趟老家，舅舅还时不时穿着毛哔叽上衣去逛街，只是，那两匹哔叽毛料再也没有被做成任何衣物，全毛的毛料子不好打理，对于时常干农活的舅舅家人来说，实在派不上啥用场。我猜度，最主要的原因还是人们的经济条件好了，都买现成的衣服来穿了，舅舅家人也一样，这让以前吃香的喝辣的裁缝也失去了市场、退出了历史舞台。

后来，就连乡下的舅舅，新衣服都穿不完，就把毛哔叽上衣压了箱底，而那两匹没派上用场的哔叽毛料只能蜷缩在角落蒙受灰尘，这多少让人有点遗憾。但是，这个遗憾却映衬着国家日新月异的变化、百姓富足安康的生活，不能不说，作为历史象征，毛哔叽上衣和两匹哔叽毛料有着它们独特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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