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如烟,岁月如歌。1982年4月14日,由陕西纺织工业总公司所属的西北一棉、二棉、陕棉二厂等10余家棉纺织企业组成的178名劳务大军,首批前往伊拉克摩苏尔纺织厂劳务输出两年,不仅为企业创造了外汇,也为国家赢得了荣誉。他们是较早的一批打工者,他们用吃苦耐劳、坚韧不拔的“中国工人”本色,绘出了一幅可歌可泣的人生画卷,也成为他们一生美好的回忆。
1982年,部分劳务人员与伊方工人在摩苏尔纺织厂大门前合影
与摩苏尔纺织厂工友合影
陕棉二厂劳务人员在底格里斯河大桥边合影
中伊两国工人合影
翟经兰与当地小朋友合影
在驻地楼顶合影
部分出国劳务人员30年后再相聚
如今的努里清真寺已被战火摧毁
大地原点,故都咸阳。这座解放之初,工业几乎为零的城市一步步发展成为闻名遐尔的纺织城,着实“风光无限”,在陕西的纺织工业中占据“半壁江山”,也涌现出了赵梦桃、吴桂贤等一大批全国先进模范人物。
然而,上世纪八十年代初迄今,随着国际国内宏观经济的深刻变革,由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纺织工业进入了二十多年来的发展低谷期。由于企业设备陈旧,产品结构不合理,技改投入不足,加之劳动力密集型,从而使纺织企业生存发展举步维艰,最终导致众多职工,下岗的下岗、内退的内退、买断的买断,昔日的辉煌随着时间推移,逐渐沉淀于老一辈纺织工人的记忆中。
飞赴摩苏尔
我与当年几位劳务人员落座在农家乐小院,四周盆景鲜花绽放,头顶的葡萄架可着劲伸展枝叶几乎遮天蔽日,青翠盈盈,硕果累累,一壶清茶奉上,边喝边聊,舒心惬意。翟经兰(时年43岁,是当年的率队领导)拿出一个小本、几页稿纸摆在案头,显然有备而来,她如数家珍,侃侃而谈。
“1982年4月14日一早,在北京国际机场,我们搭乘一架787型客机,载着来自陕棉二厂、西北一棉、二棉、七棉等全省10余个纺织企业组成的178名劳务大军,经阿联酋、阿曼稍作停留,又换乘747大型客机,耗时36小时,于伊拉克时间深夜12点(两国时差5小时)到达伊拉克首都巴格达,又乘大巴连夜奔袭400公里,最终到达目的地——摩苏尔纺织厂。”
翟经兰向我娓娓道来:“大致情况是这样,劳务输出共分三批,每批由纺织工业部与外方签订两年劳务合同,原计划首批去200人,实际去了178人,女工166人,男工12人,其中一个组长主管业务,我是书记,主抓思想工作和后勤保障,从合同看,国外没有书记一说,我是占厨师的指标,1名英语翻译,1名阿拉伯语翻译,工艺员、会计各1名,6名厨师,其余均为值车工和修机工,年龄大到五十来岁,小到二十多岁。初到国外,啥都新鲜,我们约法三章:不得私自外出,要结伴同行,速去速归,回来报告;组织生活日每周一次;天天要开会,传达新情况、新精神,明确注意事项和纪律要求。我们居住在摩苏尔郊区,一个不大显眼的院落,经翻译告知,这里原是一家废弃的地毯厂。工人被安排住在上下二层楼,房间大多是厂房或辅助性用房,紧凑热闹。每间房住16名工人,全打地铺,每人一个床垫,你来我往,还算过得去。生活不错,天天有牛羊肉,主副食也丰富,由于有自己的厨师,饭菜花样多,吃得也可口。生活方面语言交流有困难,阿拉伯语一点不懂,全凭翻译或伊拉克人的手语和表情,时间久了,常用词语耳熟能详。这么多年过去了,只记得阿拉伯语:“欢迎,你好!””
伊拉克夏季最高气温在50摄氏度以上,冬季最低气温0摄氏度左右。年平均降雨量由南至北为100-500毫米,北部山区达700毫米。伊拉克常年刮西北风,冬季凉爽、多雨,空气潮湿;夏季炎热干燥,七八月温度在45摄氏度左右。夏季房间都装有空调,工友们大都待在房间,由于房子年久失修,雨季来临时,室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十余个脸盆接雨水,床被四处挪动,无法入睡,面对此情此景,不少女工潸然泪下。刚去的第一年冬季,摩苏尔竟然下了一场20年来的罕见之雪,伊拉克工人见到我们频频招手,有的还伸出大拇指,我们稀里糊涂、两眼迷离,通过翻译才知道,原来是夸我们为他们带去了幸运。
颇受外方好评
摩苏尔纺织厂是该城市唯一一家大型纺织企业。据说,也是该国规模最大的纺织厂,主要生产色织布和平纹白布,设备为两米三的宽幅无梭织机,比起国内的设备,还算先进。“我们去的值车工都是各纺织厂里政治素质高、纪律性强的操作能手或技术标兵,很短时间就适应了环境和机台,工作得心应手。由于住宿离工厂尚有一段距离,每天上下班由大巴接送,路况不好,全是石子路,一路颠簸。上班时间和国内一样,八小时工作制,分早、中、晚三班倒。早班早7点上班,下午4点下班;中班下午4点接班,晚上1点下班;夜班晚上1点接班,早7点下班,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每周休息一天。”翟经兰说。
“咱在外劳务的工资报酬咋样?与外方工资比较……”我话音未落,翟书记就说:“我们首批赴伊拉克的人员拿双份工资。国内工资由家人代领,国外工资,我们是按国内同等工资计算的,像我当年拿70.6元,换算成伊拉克第纳尔钱币(1第纳尔兑换6元人民币),也就不到12个第纳尔,像她们三位当年月工资40元左右,也就六七个第纳尔。咱们工人天天做工,月底“馍不吃,在笼里”。依照规定,工资都记入个人名下,回国统一结算。”
吕捷英(时年35岁)、王美菊(时年27岁)补充道:“每到月初,伊拉克管理人员逐一在车间向他们的工人发工资,一般值车工月工资在150个第纳尔,比我们高出20多倍,实乃同工不同酬。说来也怪,他们是一夫多妻制,一般成年男子拥有4个妻子,男人挣钱,养活一家,衣食无忧,和睦相处,真是异域风情,国情不同。”
我问:“每天有无生产定额?”吕捷英插话道:“没有指标定额,只是不能随意停机,要连轴转、干满点。后来,我也看过色布、白布织机,主要生产胚布,气候干燥,时常断纬,好在国内咱干的就是这一行,不过,在车间总能发现一些和国内不一样的现象。”
“啥现象?”我急不可耐地追问。
吕捷英笑言:“一是国内纺织厂号称“女儿国”。女工多,男工少,而伊拉克摩苏尔纺织厂正相反,男工多,女工少,且男工值车,个别女工则是摆纬和保洁;二是宗教信仰,伊拉克国民中95%以上信奉伊斯兰教,其中什叶派穆斯林占54.5%、逊尼派穆斯林占40.5%。他们的工人依据教规,每天要做三次祷告,只要时间到点,人人从墙面取下席垫,从机台小弄档跑到车间大过道,席垫一铺,跪地祈祷,闭目念念有词,旁若无人;三是交接班,在国内咱们交接班很严格,在国外只要车间红灯一亮,铃声一响,两班工人互不照面,拎包即走。咱们要求交接班双方必须见面并提醒应该注意的事项,发现布面有残疵点,咱都会习惯性爬到机台前用小剪刀或小梳子一点点修复,确保质量,这方面颇受外方管理人员好评。”
安全状况忧
首批前往伊拉克的纺织工人正赶上两伊战争(也称海湾战争),我不由得发问:“安全状况如何?”
大家又是一番热议,付玉芹(时年29岁)说:“当年去的时候,家人就不大情愿,因1980年两伊战争开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要说不怕是假的,转念一想,这机会可遇不可求啊!”
王美菊说:“到了以后,深知战争的残酷和后怕。听陕棉十厂一位女工讲,有天她正在院内洗冷水浴,忽从天而降一个东西,擦肩坠地,捡起定睛一看,是一颗发烫的子弹头,吓得她大呼小叫,事后判断,应该是一颗流弹从天而落。那会儿,厂大门外总有人摆放黑白遗像,一来报丧,二来哀悼,大多是隶属工厂参加两伊战争的工人。询问后才知,因伊拉克历经磨难,女多男少,按他们国家的规定,成年男子都要上战场,工厂也不例外,凡纺织厂工人都要历经三个月轮换上战场。之后,在车间总能见到有的人拄着拐,有的人腿上或者胳膊上缠着绷带,甚至还有些人是一去不复返。”
吕捷英说:“一次,在院中听到一阵枪声,以为战火蔓延到了摩苏尔,大家闻声色变,惊恐不已,好大工夫,一位知情的翻译才告诉大家,是伊拉克军队朝天鸣枪,以示庆祝胜利!真是虚惊一场。一度,伊拉克形势吃紧,我们就“坐井观天”,在我们驻地不远处,有一个军用机场,抬头观天,若少有几架飞机,就意味战事平稳。有一阵子,时不时总能看到飞机从空中飞过,起落次数加大,从中国大使馆也传来消息,让我们时刻准备撤离。后来,战事进入胶着状态,撤离的事也就烟消云散,不了了之……”
其实,当年伊拉克的安全形势总体还行,两伊战争的主战场多在与伊朗接壤的南部边境城市巴士拉,中途间隔首都巴格达,远离北部摩苏尔600公里,因伊国盛产石油,人均年收入在6000美元左右,家家拥有小花园、小汽车,全民可以免费享受医疗、教育、养老及住房。用中国话形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几乎没有小偷,一旦有小偷被抓,轻则脸上刻字,重则被人绞死。在海湾战争前夕,1第纳尔可以兑换约3.5美元,第纳尔的购买力相当强势,现在2000第纳尔兑换1美元,今非昔比,一落千丈。
想家的时候
俗语说得好:“身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翟书记更有一番感慨:“每到中国节假日或夜深人静的时候,咱不少工人就会思念父母,眷恋亲人,特别是一些女工冲着家的方向,仰天长叹,呆若木鸡,有的还会失声痛哭。每当看到这一幕,我都会走上前与她们拥抱,不经意间,自己也会迷离,不由自主,哭作一团。那时,我们每月都会安排跳舞、唱卡拉OK或看电影等活动,丰富大家的业余文化生活,以免寂寞难耐、思念亲人。我清楚记得,电影放映的是《红牡丹》和《高山下的花环》,大家不知看了多少遍,特别是《高山下的花环》当看到主人公梁大娘在给为国捐躯的儿子梁三喜上坟时,恰逢雷军长也给他的独生子凯华上坟那个片段,影幕上下哭声一片。”
家是心灵的港湾,人生的驿站,情感的归宿,灵魂的延续。在伊拉克的日子里,有的女工“见照如见人”,把自己年幼孩子的照片压在枕边,每天睡前,总要拿出来看看,才能安然入睡;有的则半夜梦中惊醒,说孩子撕心裂肺地哭喊要妈妈。有一位修机工,自制了一个旋转的小台历,摆放在床头前,度过一天就拨动一天,嘴里还会喃喃自语:“离回家的日子又近了一天……”
过中国年的时候,也是最想家的时候。第一年过春节,陕西省纺织工业总公司党委书记边丰,专程到伊拉克来看望慰问这些工人,外方还破例送来一头猪,让他们宰杀分享。大家聚拢在一起包饺子,起初有说有笑,等饺子包好了,下到锅里,总能见到一些人独自躲在角落抹着泪……
远亲不如近邻。那时候,我国和伊拉克没有通航,通讯业不发达,一封家书要走好多天,通话要到邮局且话费昂贵。1983年初,从国内传来王美菊弟弟病故的噩耗,也许是家人嫌路途遥远,没有要求让王美菊回国。这难倒了众人,向本人说吧,即便回国,丧事早已料理完毕;不说吧,又怕本人怪罪,几个相好的同伴一合计,还是瞒了下来,用吕捷英的话说,“大家都知晓,就王美菊一人不知情,不是我们无情无义,是“相思想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
“我当年最爱哼唱《想家的时候》:“夜深人静的时候是想家的时候/想家的时候很甜蜜/家乡月就抚摸我的头/想家的时候很美好/家乡柳就拉着我的手/想家的时候有泪水/泪水却伴着那微笑流/想家的时候啊更想为家做点事/哪怕离家这么遥远这么久!”越唱越觉得这首歌,就是当年我们身在异国他乡的真实写照……”喜爱音乐的付玉芹说。
畅游巴格达
伊拉克有着悠久的历史,两河流域(美索不达米亚)是世界古代文明的发祥地之一。
回国前夕,摩苏尔纺织厂为了表达对中国纺织工人的感谢,特批一周假期,免费安排这些中国劳务人员到巴格达著名景点旅游观光。那一天是他们以游客身份,过得最开心、最难忘的日子。
伊拉克首都巴格达(Baghdad)位于伊拉克中部,横跨底格里斯河两岸,面积860平方公里,人口500余万,是伊拉克政治、经济、宗教和文化中心。巴格达一词来源于古波斯语,意为“神赐的地方”。
巴格达文化底蕴深厚,是一座名副其实的文化古都。公元762年,巴格达被阿拔斯王朝第二代哈里发曼苏尔选定为首都,并命名为“和平之城”。有世界最古老大学之一的穆斯坦西利亚大学,有其规模仅次于开罗大学、拥有15个学院的巴格达大学。这里还有巴格达军事、自然和兵器等几十个博物馆,堪称中东各大城市之最。
他们饶有兴致地参观了伊拉克国家博物馆、空中花园遗址、一千零一夜等众多名胜古迹,每到一处景点,虽然不甚了解,但都留下了弥足珍贵的照片,成为他们一生美好的回忆。
随手翻阅相片,留意到她们5位都有一张在摩苏尔努里清真寺大门外的独照。该寺建于公元1172年,是摩苏尔地标性建筑。据她们回忆,当年摩苏尔纺织厂离努里清真寺不远,有时漫不经心闲逛,她们走到这里皆会停留驻足,好奇地向大门里眺望,祷告的人们络绎不绝,祈愿赐福。岂料,这几年摩苏尔成了世人关注的恐怖之城,他们天天收看电视新闻,时时关注着摩苏尔战役。2017年7月9日,摩苏尔全城解放,遗憾的是,努里清真寺及寺内的宣礼塔已被战火摧毁,残垣断壁、瓦砾堆积,令人唏嘘。她们几乎异口同声念叨:“不知摩苏尔纺织厂咋样?”是啊!心有千千结,已成遥远的牵挂。
异国工作的792个日夜
劳动光荣,工人伟大。1984年6月16日,是首批赴伊拉克打工的中国纺织工人回国的日子,在异国他乡的792个日日夜夜,有欢乐、有汗水,有眷念、有亲情,有苦闷、有泪水,有收获、有友谊。在行将离开摩苏尔纺织厂时,伊国工友一街两行欢送,甚至个别伊拉克工人眼中噙泪,紧拉着中国工人的手不放,言语不通,手语分明:“若有机会到中国,我一定去看你们!”在送行大巴启动的一瞬间,厂方拿来一包礼品,赠送每人一条由他们亲手织就的色织床单,象征了中伊友谊永远长存。
在历时多天的访谈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我们没有给咱中国工人抹黑,我们没有给咱企业丢脸。”是啊,她们是普普通通的劳动者,没有豪言壮语,却有一颗吃苦耐劳、真诚善良之心;没有“惊天地、泣鬼神”的壮举,却有“平凡而不平凡”的业绩,他们用勤劳的双手,为企业创造了外汇,为国家赢得了荣誉。
一段出国经历,一生美好追忆。端详2012年春,他们部分出国劳务人员三十年后再相聚的合影,心潮澎湃,思绪万千。可谓——
青春不再风度翩,
红颜褪去鹤发染。
你喜我笑大家欢,
尽享幸福乐晚年。
□张翟西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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