愈写作,愈明白自己的无知和渺小
贾平凹《山本》手稿。
贾平凹。
贾平凹的小说样子看起来很稠。他写得密密麻麻,文字环环相扣,句与句的联系很近,也很少分段。或许陕西那块地儿,黄土厚,人与人的关系也稠。2018年春,贾平凹出版的他第16部长篇小说《山本》,以秦岭为背景,人、山都是密密麻麻。好似人间的麻烦、矛盾没有尽头。看得人心对生命感到可怜。但奇妙的是,密密麻麻的字,如果耐心读进去了,你能找到一种顺畅呼吸的节奏。你会跟着贾平凹进了山,见了人,懂得了心,明白很多事理,同时也感受到淡单属于贾平凹多年修炼的文气。
2018年,贾平凹66岁了。从1973年开始发表第一篇短篇小说《一双袜子》算起,在过去45年里,有人统计,勤奋高产的贾平凹已经写了1500万字。其中包括16部长篇小说,大约写了四五十部中篇小说,200多篇短篇小说,还有大量的随笔散文。特别值得一提的是,贾平凹一直是用手拿笔在纸上写作。而且,写《山本》时贾平凹不光手写,而且是手写了三遍。他说,“写第一遍初稿的时候,在很豪华的笔记本上来写;然后在一般的稿纸上进行抄改,完成第二遍的写作;之后,又从第一个字开始进行第三遍抄改。如果写十万字作品的话,经过我手其实起码已经写了三十万字。《山本》大概有四十五万字左右,算下来我用手写过去的能有一百三十多万字。”
现在我们都是电脑打字,掂量掂量贾平凹这写字的量,会不禁替他感到累得慌。但贾平凹自己倒不觉得,他倒自嘲是“手艺人”。还说写作对他,是自我修行的过程,能自我“排毒”,自我提升。而且“在这期间会产生许多奇妙的感觉,写得越深入,越能发现无限的乐趣。”一般排除开会、活动等事务外,贾平凹会从早上起来后开始写作,一直写到中午十一点左右,然后吃吃饭,睡睡觉,再从下午三点写到五点,正常情况下,每天可以写四五个小时。他说,过年放假一般是他最快乐的时刻,“因为无人干扰,就可以多写一会儿了。”《静虚村记》中贾平凹说自己是“世上最呆的人,喜欢静静地坐着,静静地思想,静静地作文”。
对比不少同龄的严肃文学作家,多年久等不见新作露面,贾平凹如此持续的创作能量,是罕见的。他怎么就没有遇着一般作家常会诉苦的“题材匮乏”的问题呢?贾平凹也透露自己的心法,“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强调一点,就是作为一个作家,要始终与现实社会紧密接触,并真诚地面对生活,对生活中的“风吹草动”保持一颗“机警”之心,对文学创作保持“寂寞”之感,并适度保持对生活的“饥饿感”。一个作家高产,跟热爱、认可这份写作分不开。贾平凹说,对于他,“写作是一个自我修行的过程,你能够发现、证明和自我“排毒”,最终提升自己。在这期间会产生许多奇妙的感觉,写得越深入,越能发现无限的乐趣。”
然而,比用手写字让人感觉累的是,还有一个叫人“心累”的问题是:当下是崇尚“轻”的互联网时代,碎片式的阅读盛行,还有多少读者耐心读一部几十万字长的长篇小说?还有多少人愿意进入一篇精心、费心、苦心写成的小说,耐心琢磨那些复杂纠结的事儿、关系?而且,在当下,乡土题材在一些人眼中,显得不够新鲜,也不是那些想象力超拔的作品,可以带人超脱现实在心灵的高空上飞翔。贾平凹在《山本》里,写的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老事儿。童养媳,山村,乡镇,战争。是老事儿。但这老事儿里有不过时的东西。比如一个人如何活自己,如果跟偶然的命运相处,顺着自己的性格和天性,就那么活下去。怎么跟周围人相处,跟时代相处。中间或许有努力,或者没有努力。很快,有人死去,有人活着。这些东西是超越时间的。既是过去的也是现在的,恐怕也将是未来的。
贾平凹小说故事情节稠密,但他的小说并不仅仅在于他讲故事,剖析人心这么简单。作为一流的小说家,贾平凹不可能不知道,讲故事本来就不是文学的主要功能。否则文学就成故事会了。贾平凹的小说文体,一直是受到业内好评。他的语言有韵味,有自己的美学风格。作家朱伟在评论文章中曾专门提到贾平凹的小说语言,“平凹的《商州初录》中,能读到历代古人,从《诗经》、《水经注》直到晚明散文里用过的经典意境。他灵活应用了这些意境,改造为他自己的景致,使其更跃然纸上。”找来贾平凹在1983年写的《商州初录》读,不难看出,贾平凹的文笔就显出其独特明丽鲜活之处,“人家门前屋后,绿树细而高长,向着头顶上的天空拥挤,那极白净的炊烟也被拉直成一条细线。桃花开得夭夭的,房子便只能看出黑的瓦顶。不仅这些迷人的意境,还有些动态写得非常之妙。比如他写山间农人的撅柴——柴是出门就有,常常在门前坡上赤手就去扳那树杈树根,脚手四条用上去,将身子憋足了劲,缩成一个疙瘩团块,似乎随时要忽地弹射而去,样子使人看了十分野蛮而又百分的优美。”
在新作《山本》中,贾平凹的文体之美,在继续保持之外,他又对自然、山川、事物,表现出兴味的关注。对于秦岭山水草木、沟岔村寨的勾画,对当地风物习俗的描写,清晰而生动。显得气韵饱满。比如《山本》中往往会出现这样的一些笔涉秦岭的草木和禽兽的描写文字。比如,“释放时,麻县长是站在窗前,窗下有十几盆他栽种的花草,有地黄,有荜茇,有白前,白芷,泽兰,乌头,青葙子,苍术,还有一盆莱菔子。他喜欢莱菔子,春来抽高苔,夏初结籽角,更有那根像似萝卜,无论生吃或炖炒,都能消食除胀,化痰开郁。”“这簇水晶兰可能是下午才长出来,茎秆是白的,叶子更是半透明的白色鳞片,如一层薄若蝉翼的纱包裹着,蕾包低垂。他刚一走近,就有二三只蜂落在蕾包上,蕾包竟然昂起了头,花便开了,是玫瑰一样的红。蜂在上面爬动,柔软细滑的花瓣开始往下掉,不是纷纷脱落,而是掉下来一瓣了,再掉下来一瓣,显得从容优雅。”
对于这种文字的新鲜感,贾平凹是下了功夫的,“在构思和写作的日子里,我仍是一有空就进秦岭的,除了保持手和笔的亲切感外,我必须和秦岭维系一种新鲜感。”近些年,贾平凹喜欢上中国西汉时期史家的文章风格,开始有意融入自己的写作之中,“没有那么多的灵动和慰藉、委婉和华丽,但它沉而不糜,厚而简约,用意直白,下笔肯定、清楚,以真准震撼,以尖锐敲击。”
在中国文坛,贾平凹的作品一直多被视为乡土文学的代表。其实,一个作家最重要的不是他写的什么,而是怎么写的。福克纳一生的写作对象,都是美国南部农村,但似乎没有被称为是美国的乡土作家。贾平凹一直是他自己熟悉的乡村生活,老老实实以现实主义道路的传统创作方法,写朴实的乡村,其中个性突出的人物,在矛盾冲突中表达撕扯的情感。写作方法和风格,跟写作理念分不开。贾平凹的观点认为,他写的东西一定是要从土地里长出来的东西,一切都是来自大地上,而不是编出来的东西。这必然就影响他的写作。
1981年贾平凹写短篇小说《土炕》,《土炕》以极简洁的叙述,写一铺炕与一个善良乡村妇女的一生。读来令人心生悲悯和对善的思考。1982年写短篇小说《油月亮》。1983年写成《小月前本》和《鸡窝洼人家》,1984年写成《腊月·正月》,1985年写成《黑氏》。《小月前本》和《鸡窝洼人家》都改编成了电影,前者是阿城编剧,斯琴高娃导演,改名为《月月》。1984年,他写成第一部长篇小说《商州》,发表在陕西人民出版社的《绿原》丛刊上。第一部长篇小说的结构并不成熟:分为八个单元,每单元开头一节都是静态讲述商州,随后才在商州背景下,叙述一对小人物的悲惨故事——三个刑警追捕一个逃犯,这逃犯叫刘成,本在商州城里跟着娘,靠一个小饭铺维持生计。之后他的命运开始巨大的波澜。贾平凹的长篇书名多是两个字:《高兴》、《废都》、《秦腔》、《浮躁》、《极花》、《带灯》、《老生》、《古炉》、《山本》……
在《带灯》中,贾平凹写了一个热爱读书,有文艺、理想气质的乡镇女干部带灯。这个乡镇女干部负责的几个村庄,山区的村庄都远得很,她一般出门几十里路,一个包里装几瓶矿泉水,到镇上买两个粽子,背上就走了,天黑才回来,中午累了就趴在山坡草窝里睡上一觉。然后在那儿看书,有时没事儿就一看一天。她看不上周围的那些小干事,但她能力强,工作上有各种办法。带灯长得没有多漂亮,但特别智慧,聪明,单纯,脑子反应快。但是,她的文艺气质,她敏感的心性,她真诚思考的特点,注定她与周遭现实的不合适。对于这样一个女性,贾平凹感到一种心灵的联结,在小说中,“化身”带灯,写了很多真诚的信。由此也可见贾平凹对世间人心捕捉的敏锐度和内心保有着难得的单纯。
平均每一两年,贾平凹都会有新作出炉。他有个习惯,每写一部长篇时,都会写书法给自己鼓劲儿,五言、七律、顺口溜,写下后大大小小地挂在墙上。他说这就像是跑马拉松,一定要有人在一旁喊加油才能坚持下来,写作没人在旁边加油,就只好自己说给自己。《山本》着眼于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发生在秦岭中的故事。贾平凹说,“我就是秦岭里的人,生在那里,长在那里,所以,今生也必然要写《山本》这样的书了。”写完《山本》,他写的是:“横亘国之中,秦岭深似海。风硬千木折,雨急倾百岩。日出瞎眼熊,月来白面豺。路瘦蛇蝎乱,潭黑鬼声骇。英雄随草长,阴谋遍地霾,世道荒唐过,飘零只有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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