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事◎常红梅

下乡的日子里，吃完饭，我喜欢在玉水村附近走走。虽然是初冬了，但正午的阳光洒在身上，依然暖暖的，有泥土的温润、亲切与芬芳。

在一个土塄坡边，我碰到了一位大约 40多岁的大嫂。她正从院子里走出来，看到我，远远地就喊：

大妹子，你吃了么？要是没吃饭，我家厨房案板上有晾的搅团，还热着呢！给你盛一碗。

我说已经吃过了，嫂子，谢谢你！

看你说的，还谢个啥？你就是城里来的干部么？看你们最近一直在村上，真不容易呀！要是不嫌弃我这屋子破旧，进来坐坐？

这么亲切热情的大嫂，我能不去么？

大嫂家的院子坐落在一个靠近公路的崖根边，三间土厦房，院子里打扫得干干净净，一看就是一个勤快人家。进屋坐定后，大嫂告诉我，她叫玉秀，说完就自个哈哈大笑了起来，你说爹娘取的这名字，还“玉秀”，这辈子就没见过“玉”是个啥样子？命比纸薄……

我说好着哩！住在这里安安静静的，心静就是福么。说这话时，我是真的这么想的。多年来，去一个安静的地方，过简单的日子，何尝不是一种幸福？谁能说一个农民的幸福感就不比在城市生活高压下的干部强呢！

秀嫂似乎对我的话似懂非懂，顿了半会，她望着我说：“我得了乳腺癌，三个月前去医院检查出来的。”秀嫂说这话时显得很平静，像一阵微风从门前走过，脸上没有任何痛苦忧愁的神色，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被这话吓了一跳的是我。我说，那还不赶紧去医院化疗？我想起了目前针对***有“两癌救助”政策，国家可以报销的。秀嫂说，你们一起那个老何是我的包抓干部，他早给我说过这事了，你听说过哪有得癌症能救活过来的？给国家添那麻烦干啥！去年我一个亲戚得了那病，化疗了几回下来，受罪不说，到最后头发都掉光了，我将来可还想体面地离开这人世呢！哈哈！没事，你说人来到这世场哪有不“回去”的说法，我只不过早了几年而已。秀嫂说完又笑了。“只是……”话说到一半那笑容就开始在脸上凝固了，声音也仿佛突然被冻住了一般，半天了，吐出了稀稀拉拉的几个字：我……还有一些……后事没料理完哩！

正说话间，一个大约 60岁左右胡子拉碴的瘸腿男人走了进来。他一进来，那满嘴的旱烟味就砖头一样地砸了过来，呛得我几近窒息。他并没有理会我，只冲秀嫂嚷着：你看都几点了，还不下地，在这里谝闲传能当饭吃？说完就转身出去了，同时带走的还有那砖头一样砸过来的令人窒息的旱烟味。

秀嫂一边答应着“这就走，这就走”，一边告诉我，这就是他男人，比她大 15岁。当年，因为家穷，爹娘觉得玉水村地多，只要人勤快，就不会饿肚子，才嫁过来的。秀嫂说 :这辈子就是因为咱这肚子不争气，生了两个女娃，一辈子遭他嫌弃。比起前些年，这老东西性情温和多了，不再动手打我了，我已经很知足了。秀嫂还说，你不知道，一个农村女人有多苦，几十年了，和男人一起上地下田，回到家后，男人就上炕休息了，咱得给全家人做饭，等刷完锅后，男人又会叫下地，累呀……我说，都冬天了，地里还能有啥活？秀嫂说间油菜苗，回来拌凉菜吃，还有一部分切碎和麸子拌一起可以做鸡食。说话间，男人又在外面喊叫了。秀嫂一边答应着男人，一边忙着背起背篓和我匆匆告别了……

回到村上，我的心情也跟着阴阴的，再抬头看这头顶依然瓦蓝的天空，竟再也找不到最初的温情与浪漫了，我突然觉得，在这乡村看似山清水秀的美丽与美好里，一定还深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灰暗，那一定是许多年累积而成的生存的“污垢”，谁又能一眼看得透呢？秀嫂的“后事”是什么呢？干部老何帮我解开了疙瘩。原来这秀嫂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按理说当年年轻漂亮的秀嫂嫁给一个大自己十几岁的男人，这个男人应该是很懂得疼她的，可谁知他就是个“大男子”主义，从来不把自己女人当人，尤其是两个女儿相继出生后，男人的脾气就变得更暴躁了，动辄动手打母女。尤其是在孩子上学这件事上，大女儿欢欢刚上完村小，男人就坚决不让娃上学了，说女娃迟早是别人家的人，认几个字就行了。几乎每年开学的时候，这个家庭总是免不了要发生一场战争，男人瘸腿，不是个好劳力，自身更好吃懒做，不能和别人家的男人一样出外打工赚钱，更不愿意下力气在家搞种植、养殖，全靠秀嫂平时养的鸡卖些鸡蛋换钱过日子。一到开学孩子上学没学费，看着哭哭啼啼的孩子，男人就骂：“没钱就别上学了，一个女娃上学有啥用？你要是个男娃，我砸锅卖铁都供你……”整得秀嫂没办法，就东家借、西家凑地让娃把学上了。这些年，国家对贫困山区孩子施行了“两免一补”政策，虽然好多了，但对于一个几乎没有啥经济来源的家庭来说，日子依然紧巴。大女儿欢欢考上城里的高中后，秀嫂实在是没办法，就跟着村里的女人们外出去打工了，秀嫂人能干，又肯吃苦，不管是啥活，她都愿意去，再加上这两年工价高，秀嫂每天竟然可以赚到 130元左右，倔强又要强的她在城里租了间民房，托人把小女儿也转到城里来上学。秀嫂和娃都来城里了，男人家里地也不管了，也跟到城里来了，男人在城里建筑工地干了两天就不去了，说他这拐枣树一样曲里拐弯的身子骨招架不住，老板也不待见。男人没事干，干脆就啥都不干，待在城里的家让秀嫂伺候，秀嫂每天早上和女儿们出门时男人在睡觉，晚上回来时男人还在睡觉。男人好喝茶、抽烟，但没钱，没钱就问秀嫂要，秀嫂不给，男人就动手打。秀嫂实在招架不住，就去找村主任，村主任把男人叫去批评加劝说一番，男人就回家在地里挖刨几天，家里的冰锅冷灶实在受不住，就又来城里欺负秀嫂了。秀嫂说，她那病硬是叫男人给气的。秀嫂说前几年撑不下来的时候，还想着跟男人离婚，找个疼自己的男人，现在病了，也没那想法了。病了的秀嫂自然是无法再去城里打工了，更不想为自己的病给国家添麻烦，唯一的想法就是把自己的“后事”了却了，将来去那边心里也就坦然了，要不会死不瞑目！

秀嫂的“后事”就是自己的两个女儿，这两个不被男人待见的娃她不知道自己死后日子咋过？“千万不能让娃中途辍学了，娃们成绩都在班里很好的！”秀嫂说。

她的第一个“后事”，很快地被她的扶贫干部老何给解决了。今年， 17岁的大女儿欢欢考上了省城一所不错的大学，很显然，如果秀嫂“这一走”，娃就得辍学，四年的大学费用可不是个小数目。老何知道后，多方奔走，终于联系到了一个企业家，愿意负担欢欢四年大学的全部费用。得到这个“好消息”的秀嫂，拉着扶贫干部和好心人救助人的手泣不成声，竟说不出一句感谢的话……

又一次见到秀嫂时，她正蜷缩在家里的土炕上，才一个多月时间没见，她那被病魔折磨着的身体竟像枯柳条一般地瘦了下去；像一盏即将油干捻子尽的枯灯，弱弱地亮着。

她已经不能下地了，她的男人蹴在脚地抽着旱烟，显出愁苦的表情，她正在近乎哀求地对男人说：我走后，你一定得让二丫把学上下去，娃学习那么好，可不能再走咱们的老路了……这个在秀嫂面前“厉害”了一辈子的男人，此刻正把头蔫萝卜般地耷拉下去，半天了甩出一句 :你嘴上说得好，拿啥上么？

见我们去了，秀嫂想笑，却哭了。老何招了招手，告诉秀嫂，啥都别说了，她的心事，我们都懂。然后就附在她耳边轻语了几句，秀嫂就笑了，笑出了一串泪。那一刻，窗外的阳光满满地洒了进来，屋子里似乎也一下子亮堂了许多。

三天后，秀嫂就走了。

安埋那天，村里人都来了，尤其是女人们，凑在一起，抹着泪，说着秀嫂的好，说她的命怎么就这么苦，说她遇到这么个不扛事的男人，丢下的两个娃咋办？尤其是小女儿才 8岁，往后的学还咋上下去？

正说话间，扶贫干部老何带着一男一女走了过来，四十出头的样子，八岁的兰兰一看见他们就跑了过去，抱着女的哭，说妈妈真的走了，哭得在场的人心里酸酸的，却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老何向村民介绍：这是兰兰的干大、干妈，没有孩子，愿意今后抚养兰兰。也是秀嫂几天前亲自把孩子托付给他们的。至于秀嫂的男人，兰兰的亲爹，已在城里给找了个小区“门卫”的工作，如果想孩子了，可以随时来看。

这时，大家看见，秀嫂的灵堂前，她的大女儿欢欢正把一张崭新的“三好学生”奖状放在母亲遗像前，拉着妹妹一起跪了下去，告诉娘，让娘放心，有这么多好心人的救助，她们一定会把学上下去，好好地上下去，不让娘失望……

在场的人都流泪了，只有照片中的秀嫂依然笑着，阳光灿烂，如她生前。

常红梅： 70后作家，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协会员、宝鸡市作协理事。 200余篇作品散见于《散文》《散文百家》《延河》《华夏散文》等报刊。出版散文集《陌上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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