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顶云梦天门上

我们去天门山那天早上，大雾缭绕。

那雾又厚又重又浓，化不开，拂不去，团团氤氲环绕，可是又不能捉摸。山顶相对平坦，原始次生林的奇石秀木明明始终都在的，却时隐时现；同伴们的惊喜感慨明明清晰可闻，视线搜寻到的那些身影却总是飘忽。连脚下的路，索道、栈道、石板道，也是若有若无。

天门洞景，自古介于仙凡两界之间，素来以“鬼谷虚影”知名。大约是体恤我们一行人远来不易，旋即又要离去，张家界在昨天的天青云淡之后，殷勤捧出了今日的扑朔迷离。可是人在这种空前的苍茫与无边无际的朦胧里，真的很容易恍惚。何况心里知道，此时站立的位置，就是昨夜歌舞剧中奇峰险壑、雾岚飞烟的实景，曼妙的舞姿乐调都未停歇。

“胡大姐，你是我的妻——”灰濛濛、湿漉漉的呼唤不休不止，摇荡山岭峰峦之间。那个美丽的痴情的精魂，仿佛随时有可能出现。

那个名叫“刘海”的樵夫究竟是哪个朝代的人，已经不可考。关于他“砍樵遇美”、“因金蟾致富”的故事，在民间流传了很多很多年，情节各有出入。早先说他是陕西鄂县曲抱村人，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姐妹，以在终南山上砍柴为生。刘海天生神力，砍一天柴不仅足以养活自己，还能周济乡邻。这人手持利斧天天进山砍柴，每次多达一百七八十斤，不免要惊动终南山里的石佛、地母，也遇上一位爱慕他的女子。那个注定要突破重重阻挠，最终嫁与他为妻，和他一起男耕女织的女子，叫做“梅姑”，是一个自小被遗弃在山间密林，由地母养大的姑娘。

可花鼓戏《刘海砍樵》里不是这么唱的。迁徙到了湖南，故事里的刘海“家住常德武陵境，丝瓜井畔刘家门”，每天在附近的大高山、小高山一带砍柴。湖南的刘海有了家，有了一位需要奉养的老母亲。只是手执利斧、肩挑柴担的形象没有变，他的勤劳、坦诚、善良和乐观无畏，也没有变。故事里变化最大的角色是遇见了他也被他遇见了的那个女子，化成了深山里的千年狐狸精。

含着自己修炼得来的宝珠在嘴里，狐狸给自己取个名字叫“秀英”。为了他不羡瑶池，要到人世间走一遭。山里还有一只金蟾，也修炼到半仙的程度，炼得一串金钱。为了即刻成仙升天，他一心要盗取狐狸的宝珠。胡秀英失去宝珠之后现出原形，只好告诉刘海自己非仙非人，只是一只思凡的狐狸——类似的情景在《白蛇传》里也出现过，只是常德境内的刘海到底不是西湖边上的许仙。和天性自私凉薄，为人首鼠两端的小乙官人相比，湖湘文化的传统底蕴让刘海多了一份憨厚里出来的胆气，赤诚里出来的深情。他抄上砍柴的利斧就去斗金蟾，夺回了宝珠，从此与秀英恩爱白头。花鼓戏里有一段夫妻对唱，其中“胡大姐！你是我的妻啊；刘海哥！你是我的夫啊”这个简单的乐句反复出现，旋律琳琅俏皮，歌词就是口语，活现出两人相亲不疑，彼此跟随的情态。

故事与唱本后来都广为流传，成为湖南民间艺术的精品。大抵每一处历史悠久，传统积淀深厚的地方，自然风物或人文景观总少不了传说。若没有了故事，那些静态的、不变的、客观的存在，难免让人觉得疏离，走得再近，看来看去也还是无关痛痒。有了故事，立刻便不一样。故事里的情节，故事里的人物，故事里的喜怒哀乐，让物质的存在熏染上俗世的烟火气，它们才能与当地的和外来的，古时的和现在的人们都热热闹闹地打成一片。

《天门狐仙》干脆再进一步，把人间传说已久的情节，又搬回到自然风光的实景中去演绎。刘海从常德进入张家界，用数十座奇峰峻岭与凌空高悬的天门洞作为纵深背景，带出了一幅幅美丽湘西活泼生动的风情画面：天门群峰的晨曦里，山寨吊脚楼的木门次第推开。劳动的汉子，泼辣的婆娘，彼此打情骂俏的歌声显然取材于山歌，具有即兴吟唱的通俗生动；快乐的猎人，单纯的浣衣女，舞美设计植入大量西南少数民族舞蹈的元素。原生态的特色，鲜明得有时令人忍俊不禁。交响乐的恢弘切入，加上灯光的视觉特效，把峡谷当中的人间与狐界，传说与真实，自然与幻境，久远与现代——都交融在一幕幕的曲折动人里。

然而现代人就有现代人的狠辣。这一出“新刘海砍樵”对旧传说最大的改编，不在于整个剧情里，刘海没有寡母需要奉养，秀英多了一个狐王必须服从。而在于深情重义气的刘海用扁担与利斧终究敌不过狐王蛮横的权势与村民对祸水的敌意，这一对有情人只落得在断崖上隔山相望。

“刘海哥！你是我的夫——”灰濛濛、湿漉漉的呼唤依旧摇荡。海拔1518.6米，天门山最高峰的仙顶之上，浓雾依旧苍茫。那个修炼千年的痴情的精魂，隐身在哪一方岩石上？纵然她天长地久的相思终于能够感动天地，肉体凡胎的樵夫怎么挨得过地老天荒？究竟要经过几世轮回，他才能重新回到此地，用利斧披荆斩棘找到她的方向？就算他还记得她的呼唤记得她的痴情，他还是不是前世里那曾经令她刻骨铭心的容颜？

层层雾气岚烟穿过天门洞，在稀薄的日光里兀自飞舞。万壑千峰都静默，只有秀木古藤上水汽的悄然凝结、滴落，再凝结，再滴落，无休无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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