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教我读书

　　从小时候记事起，我就知道家父的教学和科研工作非常繁忙。而我自十六岁之后去三线修铁路，压延厂当工人，继而多年游学在外，也极少有机会由家父耳提面命地指导我去如何读书了。

　　我刚小学毕业，他便开始指导我读书。当时，他的万卷藏书已在“破四旧”的浩劫里被抄没殆尽，书架上仅残存了极少量书刊。其中，一套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中华活页文选》侥幸地被保存了下来。家父就先以这套书来对我进行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启蒙。在他的指导下，我先后陆陆续续学习了《中华活页文选》中的一些名篇。如背诵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由此领略到了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源之美。又如背诵杜牧的《阿房宫赋》，先惊叹于作者“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的千钧笔力，又感慨于阿房宫的极度奢华和独夫的骄固之心，“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当时，由于年龄太小，我阅读《文选》中的一些古典名篇，只能是“不求甚解”，但却由此在心里播下了爱好中国传统文化的种子。

　　还记得家父一次亲为我讲授《文选》中欧阳修的《五代史伶官传序》一文。他面对面地为我讲课，这是唯一的一次。虽然面对的就是我这唯一的听众，但他仿佛面对的就是数百人的大讲堂。声如金石，身躯晃动，辅以手势，用他那浓重的西北口音一气而诵云：“呜呼！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忧劳可以兴国，逸豫可以亡身，自然之理也。故方其盛也，举天下豪杰莫能与之争；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岂独伶人也哉！做《伶官传》。”将其中的格调声色、神理气味一一传出，使我受到极大的震撼。迄今，家父这敲金戛玉的讲授还时时在我耳畔震响！

　　后来，我搞到一本批判《三字经》的材料，后面为了帮助理解，竟附有一份章太炎先生对《三字经》的注释。我如获至宝，拿回去给家父看。家父看后点头称赞说：“注得好！一个章太炎，现在多少大学的‘大批判组\’加起来都赶不上！”鼓励我学习章注。于是，我就在认真学习章注的基础上完成了对《三字经》的“批判”。仅此还不足，家父又设法找来两本兰大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和《孟子译注》让我学习，说这是今天学习《论语》和《孟子》的珍本，勉励我好好研读。当时，我的文化程度很低，但还是硬着头皮把这两本书“啃”了一遍，尽管非常草率。

　　时至今日，回想起家父对我在读书方面的教诲，心中充满感激！他不仅对我进行了中国传统文化知识的启蒙，使我接触到国学的精华，而且还使我开始懂得许多做人的道理。今天，我能最终走上研究中国古典文学的学术道路，与家父当时的循循善诱有很大的关系。

　　（本文作者系著名中国古典文学专家霍松林之子，现任陕西师范大学文学研究所所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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