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自序（外一篇）

◎肖云儒

人的一生都在走着，也便在不断地走过。风景再好，不因迷恋而羁留；路途险恶，更要冲决穿越。便这样不停歇地走着，不停歇地走过，奔向一个个驿站，又告别一个个驿站。

我走着，我走过。走过儿时的嬉闹和懵懂的记忆。走过少年维特之烦恼和瑰丽如云霓的梦幻。走过青春好奇而多问的目光，还有浓缩在教室和阅览室中的奋发。走过卷在社会运动狂飙里中年的颠踬和炎夏般炽热的炙烤。走过半老岁月，每日都起早贪黑进到深秋的密林里，拾满一筐又一筐金叶。终于走进了老而不衰的冬日，常常一门心思惦记着追寻南墙的阳光，眯缝着眼在那里读人读世读天地，也读自己。

我走着，走过。走过家乡的滕王高阁，在洪都的秋水长天中向往远去的白帆。走过北方，在京华之地还未来得及拆毁的城墙下，为赋新词强说愁。当彼地城墙毁于一旦，我寻觅到了另一座更为古老的方城，于是安家长安。落户却不停步，带着我的笔，终日出没在古城的街头巷尾，关中的村道农舍。才凌华岳绝顶扬臂呼唤着黄河，又穿秦巴古道洞烛幽微于蜀地。行走长城，在胡马北风中感受塞外。东临碣石品遗篇，白山黑水留屐痕。南方之南而及印柬泰马。西部向西三万里穿行丝路，由河西走廊辐射中亚、中东、南欧、北非。也曾几度被邮轮邮至北欧峡湾，旋又转寄东瀛、美澳非各地。数不清的险情，道不尽的故事。但无论走出多远，都会从天涯海角回到我这座古墙围定的、独一无二的长安城。隔三差五邀三五友朋，登临终南山，把酒论天下。

我走着，走过。走过心灵，心境和灵境那又是一番风景。忘不了人生被挤兑到旮旯拐角时，壶口如何洗礼了我的灵魂，每一根颓败的末梢神经被黄河飞瀑激凌着腾空扬起。忘不了掩藏于历史深处的乌兹别克斯坦沙漠小城希瓦，那里的人们将灵柩停放在城墙根和清真寺顶，宣告即便成为幽灵，也要守护自己的城池和心中的信仰。那浸渍着生命悲壮和历史忧伤的勇毅和担当，让我肃然自警，愧然自问。忘不了挪威的峡湾和澳洲的海滩，那些在问天和听海中久久定格的身影，告诉我人可以有各种活法，人生路也可以有各种走法。——走过欢悦、恬适、宁静，走过惆怅、苦闷、茫然，走过孤寂、落寞、自省，也走过激扬、奋励、陶醉，乃致忘乎所以，以白发三千丈而喷薄少年之狂傲??

我走着，走过。已经走了76年，还要走下去，还要不停步地走向风景、 走过风景，向着无尽的尽头。

生命四处流溢

这是一块溢满了生命的土地。这里生命四处流溢。这里为所有的生命提供了展示的舞台和翱翔的宇空，走到哪里都可以听到生命繁弦急管的演奏。

草与树从瓦楞和墙缝中，从柏油路裂缝和轮胎底下，从任何一点空隙中当仁不让挺身而出。草坪用天造地设的图案绿绒般覆盖着大地。草上有树，树上有花。藤用激动得震颤的手在花间缠绕、抚摸，然后从树梢上喷射而出，把整个一座林子编织成密不透风的绿墙。于是你看到树、草、藤、花，所有的生命在舞蹈在旋转在狂欢，挤着压着交织着绞缠着，朝天空长去。新枝从老干中往外蹦，小树从大树下往上冒。大树老树也不示弱，不把自己的生命释放到最后一刻绝不会轻言放弃，绝不会善罢罢休。

集市上的茶商为了招揽生意，总是强邀我们尝一种苦丁茶，这茶一壶只泡一片像草那样的叶子，喝一口便咋舌喊起来：嗬，好苦好苦。于是便评论了，“这么邪门的茶叶，只有在这满是瘴疠之气的热带土地上，在这块毒蛇猛兽怪草巨树出没的地方才长得出来！”

这里的花像叶子那样肥硕，而叶子如花一般绚丽。这里的草长得树一般高大茂密，而树又像楼那样高峻伟岸。这里让草本长成了木本，木本长成化石老玉。棕榈、椰子、槟榔、橡胶、柚子、香蕉、荔枝、合欢、红桑、花椒、女贞，各式各样的树，以各式各样的绿色，绿得发白、绿得发粉、绿得发黄、绿得发蓝、绿得发红、绿得发紫、绿得发黑的深浅老嫩的绿色，向天空和大地倾诉着绿色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复杂，炫耀着绿色那无法言表无可穷尽的丰富。在绿的底色之上，花儿以南方独有的鲜润妖艳和灿烂辉煌，放胆卖弄着色相，大白大黄大红大紫在你眼前大展风情。

好不容易密林深处露出了一点开阔地或一方水塘，也照样是拥挤不堪的生命：不是一年好几熟、套种好几茬的庄稼果蔬，便是满塘绿色的水葫芦和白色的鸭群鹅群，不消说，还有水里的鱼虾鳖蟹。而在远处的海平面之下，更是一个万类生命竞自由的世界。石斑鱼、霸王鱼、梭子鱼、鹦嘴鱼、鲨鱼、鲳鱼、东星斑、红宝石、木瓜螺、黑海胆、玳瑁、珊瑚，正在演绎着战争与和平、阴谋与爱情、喧嚣与宁静以及种种生死轮回、因果报应的故事。

真是一方密密麻麻重重叠叠厚厚实实熙熙攘攘润润泽泽丰丰腴腴流溢着生命的沃土，连水面和云朵也饱含养分！

南方的日照雨水和气温，空气的湿润和土地的肥沃，是生命最好的温床，是可以孕育一切活物的子宫。南方是生命的天堂。生命如此蓬勃，只有南方，只有南方。

摘自《走过》，肖云儒/著，陕西人民出版社201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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