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有首妇孺皆知的《赋得古原草送别》,诗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说的就是蒿草。冬末春初时,枯黄干透,甚至乌黑,若遇一星儿的火,就“嘭”的一声,爆出一团火球,随即哔哔剥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烈火燎原了,但却是烧不尽的。它的根藏在地下,能挺过严寒,更不怕火烧,灰烬还成了它的优质肥料。等到春风吹拂,那如铁锚似的结成一坨的根须四周,早已萌生出了点点嫩白、翠青,一场春雨过后,就破土而出,迅即繁茂旺盛。而旧根则糟烂、腐朽,化为了饱含腐殖质的粉尘,供新苗吸吮、消纳,最后归于渺无踪影。故,把蒿草叫作莪(é)的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便满怀深情地说:“莪抱根丛生,俗谓之抱娘蒿。”《诗经·蓼莪》篇更称颂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乡亲们世代相传,将蒿草归为四类:水蒿、眯眯蒿、黄蒿和白蒿。
水蒿。我一直以为,水蒿的“水”字有误,因它并不只长在河滩和湿地等水边,它在干旱贫瘠的坡塬、沟台,一样的茁壮旺盛。乡音中的“水”没卷舌音,读做“随”;也许,就真是“随”了?随遇而安的随。那水蒿就是随蒿了,指其不管在什么环境中都能生存,既来之,则安之,不抱怨环境,而是极力地适应。于是,它便成了蒿草中分布最广、数量最多的一类,又是蒿草中唯一没有任何特殊气味的一类,因此,猪牛羊鸡兔鹅……凡草食动物,皆喜爱它。我们弄草的孩童,因为有了它,每天不知要省下多少精力和时间,去嬉戏、玩耍,乐不思家。真该衷心地道一声:“谢谢了,水蒿!”
眯眯蒿。叶极细,如人眼眯起的细缝儿,密密地竖起了,扎撒开来,柔嫩纯绿,色偏黑,近似墨碧。几乎没有蒿草特有的那种臭鸡蛋似的怪味儿,猪牛羊们均爱吃,类似水蒿——也许,它就是水蒿的孪生弟兄?
黄蒿。不能顾名思义地以为,它就是纯黄色或正黄色的蒿草。那黄为绿黄,浅淡的,渗沁在无数毛茸茸的细密颗粒中。它们如小精灵似的,栖息、依附着一条条的叶筋。叶筋为楔形,每条均对生,末梢锐尖,交织错杂,朦胧迷茫,恍若梦幻。它的特别之处在于气味:臭,臭鸡蛋似的,故乡亲们称它为臭蒿。但若亲吻了,抽动几下鼻翼,便会嗅出,那臭里有些儿香;那香却非常的诡异,使人衍生不出心旷神怡的愉悦,唯恐避之不及。所以,我们弄草的孩童皆知,除初春时不得已挑点它充数,糊弄家长,之后便绝然不能挑它割它,因猪牛羊皆不吃,淘汰在食槽里,被家长发现了,得挨一顿臭骂。但它那臭味又成了它的优点:能驱蚊虫。每逢盛夏入夜,家家户户都将它堆在麦秸或麦糠堆上,点燃了,浓烟滚滚,云雾缭绕,如神仙境界。夜半回家,点了灯查看,到处都有蚊虫的死尸,人人拍掌相庆,今晚能睡个安然觉了。当妇女们在家用它煨烟时,叔伯大爷们便在大场、河堤上,个个手中燃着一条用它编织的长绳,时而吹吹,点燃旱烟锅,时而转圈儿摇甩,驱逐哼哼嗡嗡敢来进犯的蚊虫,给躺卧在一旁的我们讲古经,天上地下、狐朋鬼怪、才子佳人无奇不有。便有诗一样的歌谣赞颂道:“爷爷的故事/都在胡须里藏着/只要用手轻轻一摸/故事就会跳出一个。”若没有黄蒿绳,爷爷们哪能顾得?不光蚊虫,其他野虫,如马蜂啊、大蚂蚁啊、蜘蛛啊、蝎子啊、磕头虫等等,也都害怕黄蒿。一旦我们弄草时被叮被蜇了,谁都懂得自救:揉一坨黄蒿,按上去使劲儿地搓,搓得水汁儿恣肆淌流,染得指尖黄绿得瘆人。不一会儿,就不痒不疼了,也不用担心红肿、起疙瘩、溃烂流脓了。它还能止鼻血呢,立竿见影。想想也怪,那时的我们,怎么那么爱流鼻血?头几次流时,吓得又哭又叫,随后便处之泰然了。学大人的样儿,搓一疙瘩黄蒿,塞进鼻孔,一般一次,不知不觉就已经好了。黄蒿啊,真是个好东西,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消毒剂、调节剂和清新剂。
白蒿。那白似银,月辉似的浸润进了细线样的叶子,柔嫩绵软,初春时伏在地面。把它挑下来握在手中,像绸缎似的,能感觉到光洁顺滑的质感。我们常常把它们从草笼里拣出来,交给母亲做菜,最好是蒸焖饭,比芨芨菜焖饭糯软,比马齿苋焖饭干爽,属菜焖饭中的上品。村里有人脸发黄、眼发黄了,大伙儿会不约而同地说上一句:“还不赶紧到坡上挑些白蒿吃!”托新中国成立初期大规模全民爱国卫生运动的福,我们没经历过疟疾,它在我们这儿已经被彻底消灭了,但听爷爷辈的老人说,疟疾又叫打摆子,患者全身忽冷忽热,缩成一团,不住地摇摆晃动,牙关子颤得能把自己的舌头咬了。白蒿便是它的克星,此时换了个名儿,雅称“茵陈”。究竟是怎么用它治疗的,爷爷辈们语焉不详。就在那时,在首都北京,也有一大批人聊起了白蒿和疟疾。那是奉周恩来总理的指示,为越南战场上深受疟疾之害严重减员的越方,研制抗疟特效药。因为启动日期是5月23日,项目的代号便被定为“五二三项目”,集全国60多个单位的500名科研人员,联合研发。从1969年1月开始,当时身为课题组组长的屠呦呦,从系统收集、整理历代医籍、本草、民间方药入手,在2000多方药的基础上,编写了640种药物为主的《抗疟单验方集》,对其中的200多种开展实验研究,历经380多次失败。当她有天再次翻阅古代文献,《肘后备急方·治寒热诸疟方》中的几句话引起了她的注意:“青蒿一握,以水二升渍,绞取汁,尽服之。”她恍然大悟,改变了思路和工艺水平,用沸点较低的乙醚在摄氏60度的温度下制取青蒿提取物。1971年10月4日,她在实验室中观察到这种提取物对疟原虫的抑制率达到了100%。
当然了,我们对此一无所知。直到2015年10月5日,瑞典卡罗琳医学院在斯德哥尔摩宣布,中国女药学家、中国中医科学院中药研究所首席研究员屠呦呦获得诺贝尔医学奖,方才如闻春雷,举国振奋。我仔细地研读了新闻稿,这是中国科学家首次在中国本土从事科学研究获得的诺贝尔科学奖,理由为“她发现了青蒿素,可以有效降低疟疾患者的死亡率”。上网查图片,那神圣的青蒿,原来就是我们的白蒿啊。《诗经》中有句“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有学者解读,那苹即蒿;又说,鹿食九种解毒之草,白蒿乃其一。莫非屠呦呦当年起名字时,便猜想到了这一层?她就是那美丽的鹿,“食野之苹”长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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