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弄过草的孩童,没有不知晓山棉花的。
去那山坡的撂荒地里、乱石硷边、干水沟旁、野草滩中……到处都能见到它们的身影,零散了,一窝窝,斜斜地挺一根细茎,擎起小孩手掌般大的心形绿叶。盛夏时,自那叶丛中耸起的枝秆梢头,便会饱满了弧形椭圆的一枚枚花苞,绽放后,艳丽娇嫩,粉白里透着微黄、浅红,如久居闺楼的少女,后花园偷游时的羞涩面容,婷婷袅袅,分外妖娆动人;秋后成熟后,则嘟噜起一疙瘩一疙瘩的伞状黑糟果壳,傻乎乎地咧嘴儿一笑,爆突出一团团或大或小的白绒,纯净、松簌,如山外关中道的棉花。哪怕是微微的寒风,像调皮的儿童吹肥皂泡沫似的,稍稍撮起嘴一嘘,也能嘘得它满世界飞扬,丝丝缕缕,飘飘荡荡。它的绿叶,此时也和野草一同黑枯了,如铁片般,极具金属感,迎风便做“飒郎朗”地响,像拍手欢呼,庆贺它的种子四海为家去了,新的一代即将落户萌发。
但它们却远不及菅草和野芦苇的稍穗,白茫茫一片,风动时,前俯后仰,蔚为壮观。后世便有了一种哲思,讥嘲山棉花像烟花,盛放时美艳诱人,但美艳过后,就如烟花落地,归于尘土,所有的绚丽皆为一场梦幻。
我们弄草孩童的心思,当然没那般深邃、做作,都简单地认为它没啥用,视若无睹。叶子太少,划不着去挑。挑回家里,猪牛们也不大爱吃。它那绒毛,捏在指尖,蓬松蓬松,似有若无,轻轻一捻,就几乎没了。虽然大家的脚冬天被冻得像猴儿啃,纷纷各出奇招,给自己的单鞋里垫苞谷包啊苞谷胡子啊烂布褛儿啊等等,却没有一个人想着拿它去垫,瞎子点灯,白费蜡么。至于它那花,茶盅般大小,虽然别有姿色,但那时的山坡上,啥花没有?谁还特别地稀罕它?
但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我去一片山林里转了一遭后,却发现山棉花还有一种无可替代的奇特用处。
那是城东九十多里外的一个生产大队,当时为先进典型。我去采访时偶然得知,他们林场有一位护林员叫王生金,自1956年以来,带领大家造出那片林子后,便甘愿当起了护林员,从不计较报酬的有和无、多与少。好不容易在一天午饭时,我“逮”住了他,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儿,沉默寡言,问十句也回不出一个词儿,反倒越发勾起了我的兴趣,便死缠烂打,强行约好,第二天赶早,和他一块上山去巡查。一路上的辛苦自不待言,走到半山腰一块空旷的缓坡地,他回头看我满头的汗珠子乱滴,便难得地开口说话了:“歇会儿吧。”就随意坐下,从腰间掏出一个硕大的旱烟包,再一掏——我的眼珠子瞬间放起光来,直瞪瞪的,接着滴溜溜地转了——见到了我从未见过的、只在传说中听到过此后也再没见过的情景:一块白色的火石,一把青黑的火镰,一包山棉花;挥镰,撇石,点火,一撮山棉花忽然黑了,渐渐暗红,被按在了烟锅里的旱烟末上……
我痴呆呆地看着,目光迷离,仿佛穿越历史的烟尘,亲眼见到了燧人氏取火的情景,恍然领悟出了“石在,火就不会灭”这句古老谚语的哲理智慧。
我看他抽完了一锅烟,将灰球弹在一旁的石头上,慌忙掏出衣兜里的纸烟,朝他递去。被他再三谢绝后,我叼在了自己嘴边,习惯性地摸出火柴,刚要擦着点燃,却被他一把拦了个正着:“林子里不敢有明火!只能点这山棉花,山棉花最好着。”他说的“着”,是燃烧的意思。说完,他把按好旱烟的烟锅,倒起来扣在石头上的那坨烟灰上,使劲地咂吧了几下,点燃后凑过来伸向我,示意我点纸烟……有句话叫作“于细微处见精神”,这就是他的精神。
三十多年后,我见到一本表彰本地道德模范的集子,开卷头一篇,便是描写护林员王生金的。他仍一如既往,身手矫健,奔走巡查在那片林子里。他已寿至九秩,实乃仁者长寿啊。我望着书中他猿猴样攀缘树木的插页图片,忽然便想起了他怀里的那包山棉花,白亮纯净,易燃却不显明火。
据说,山棉花的全株煎汤,还可止咳止血,理气杀虫,祛风湿,也可作土农药,灭蝇蛆等。
有诗就赞曰:“做朵野棉花有何不可/同样可以点缀世界/说不定可以碰到有缘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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