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洛山中辨百草(40) 水芹菜 张宏运

一个手里拿着镰儿、肩上搭条长绳的小老头，从河堤上走了下来，越走越近。水芹菜忽然认出了他。

40多年前，还是小毛蛋的他，曾跟着妈妈来到湾子的水潭旁，它的身边。那湾子是小河发大水时冲刷出来的。水退后，留下大片的不规则的湿洼地，最低的地方聚了一个浅水潭。水芹菜的一簇根茎，便是随大水来到这儿后，繁育生长起来的，纷披了羽毛状的叶子，总是青葱着，娇嫩柔弱。

妈妈一手提着小笼儿，一手拿把小铲儿，蹲了下来。小毛蛋问：“这是啥啊？”妈妈说：“水芹菜。”将铲儿伸进浅水，刨开水芹菜身边的粗沙和碎石子，露出了它浅白的根茎，根茎上绿莹莹的羽毛样的叶子。瓷啷啷，湿淋淋，一株水芹菜被剜了出来，妈妈捏着它，在水里涂了涂，丢进小笼。妈妈边剜边说：“我拿它回去给咱窝酸菜。青黄不接的，你兄弟姊妹个个都是狼娃子，拿啥吃饭就菜？水芹菜酸菜可好吃了，脆咯生生的，就是有一点点的呛鼻子，辣，像是给人调味儿，越吃越爱吃……”听得小毛蛋心里痒啊痒的，忍不住拽了棵，伸进嘴里嚼起来。“啊，”他忽然叫一声，龇牙咧嘴道，“涩……”逗得妈妈哈哈大笑，弹了他一指尖水珠：“我的傻蛋娃哟，啥时候才能长大……”

有苗不愁长。长大了的小毛蛋，吃得起外地拉来的芹菜后，不以为然道：“像我们的水芹菜么。”看到有关的资料后方明白，水芹菜的营养可以和芹菜相媲美哩。它含有蛋白质、脂肪、膳食纤维、碳水化合物、胡萝卜素、核黄素、尼克酸、维生素C、维生素E、钾、钠、钙、镁、铁、锰、锌、铜、磷、硒……能降血压、黑头发、安神镇静、缓解失眠、抗癌防癌；促进人的性兴奋，被西方称为“夫妻菜”，曾被古希腊的僧侣列为禁食；江苏一带的人把它叫作“路路通”，当作春节一道必不可少的佳肴；我国两千多年前的《吕氏春秋》，称“云梦之芹”，为菜中上品……

但那个湾子、湾子里的小水潭，却早已消失不见了。一道城墙似的河堤，把水芹菜曾经生长的地方划进了河滩，另外的地方填沙垫土，盖起了高楼大厦，整日车水马龙，灯火辉煌。水芹菜不知被多少次地翻压倒腾，杆茎破了碎了，叶子掩了埋了。可那破碎的杆茎竟逢凶化吉，从破碎处重新生出了根须，根须再生出叶。被掩埋的叶子刚好像盖了棉被，可以度过零下10℃的严寒，依靠水层越冬，第二年继续萌芽繁殖……寒来暑往，冬去春回，它已重现了昔日的繁茂，却再也没有人，如小毛蛋和他的妈妈那样，来采摘它。人们皆熟视无睹，视它若无。没有了采摘和伤害，它便顺顺利利生长得郁郁葱葱，拥有了更大的地盘，把小河裹挟在中间，恰似一道小溪向东流。拥挤的植株便倒伏了，细管样的柔嫩茎干匍匐着，又再生出枝叶，生生不息，繁衍不止。至夏末秋初，盛开出韭菜花似的洁白碎花，缀裰为花盘。素雅纯净的花盘，铺连成片，是朵朵白云了，飘落在满河滩的水草绿海里。但却鲜有人知，那花是不结籽粒或结了籽粒也多是蔫瘪，很难发芽生长。它靠的是根茎的无性繁殖，传宗接代。它便有无尽的自信和得意了：我是一棵无人理睬的小草，从不寂寞，从不烦恼……

水芹菜看见，那小老头忽然在微风中颤巍巍地摇曳抖晃了起来。这是要收割我吗？把我当作有用之物，呈现我的价值了吗？

便听小老头喝声彩：“美！怎么长得这么美！”他展开绳子，挥起镰儿。枝茎脆裂，汁液迸溅。一蓬蓬水芹菜躺到了绳子上，一捆捆的它摞到了停在河堤上的手扶拖拉机的车厢里。小老头拉着座绿色的小山回到家，院子周围的铁丝笼里，一只只白中泛红的肥猪急不可耐，哼哼哈哈地骚动了。老婆子迎出，高兴得闭不合嘴：“你看猪把绿草盼的……”说着，揪了一抱，要去给猪们撒。小老头止住了她：“你先把那些嫩茎嫩叶择下来。小时我妈只能给我窝浆水酸菜，咱们现在换个花样，包水芹菜豆腐饺子……”老婆子说：“你不想活了？”小老头说：“那是我专门从河道里清格盈盈的净水潭边挑选的。再说，河都治理完了，底下埋了排污管道……”老婆子说：“那河里有小鱼儿了吗？有黑驴儿驮盐了吗？河边高楼大厦里的人，舀那河水喝了吗？这水芹菜的肚子、血脉里能干净吗？”她说着，把那一抱水芹菜，丢进了一个铁丝笼。

小老头吧的啧了下嘴儿。水芹菜咯吱一声，也啧了下嘴儿。它望着那只白胖的红猪张开大嘴，朝它吞来，皱眉想道：有点糟蹋、辱没我了啊。我啥时才能进入人的口腹呢？转头一想，终归会有那么一天的，也许不会太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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