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作家京夫(郭景富)不但是商洛的名片,更是商洛人的骄傲,他以老黄牛般的毅力默默笔耕,用400多万文字的作品为读者铸就了一座文学的丰碑,成为激励文学后人的灯塔,而自己却累倒在他深爱的文学殿堂,最终变成了遥远天宇上的一颗星星。认识他和不认识他的人,每每提及京夫这个名字,都有一段或耳熟能详或鲜为人知的故事。
羊年冬季,我因工伤在西安的父母家中休假。一天上午,在帮父亲整理书架上的存书时,突然,从一本旧书里掉下了一叠手稿,手稿的纸张已经发黄,但字迹还算清楚。展开纸张,这才发现是《石窑的变迁》初稿,虽然那是用蜡纸刻板油印而成的,但工整的字体不亚于今天的电脑打印出来的。
我问父亲是谁写的,他满含深情地说:“是你景富叔写的。”
“景富?我怎么没听过?”
他说:“就是你京夫叔呵。这篇稿子是他和我在大荆区乡土教材编写组时写的,他不但文章写得好,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此稿就是他用蜡纸刻印出来的。”
简短的一番对话后,父亲给我讲述了他与景富叔一生交往的历程。
那是1964年的秋冬之交,父亲调出了商县县委,来到距县城百十里外的大荆区,担任宣教干事。他到大荆区没几天,区长就对他说,腰市小学出了一个反革命叫郭景富,要在全区大会上批判,因为你管文教工作,这次批判大会你要做重点发言。说毕,便把一沓材料交给了他。
送走了区长,父亲的脑子里一直在搜索着郭景富这个名字,他觉得这个名字太熟悉了,却一时想不起来是怎么一个人,更觉得这个名字似曾相识。直到下午,一个人来到区委大院后边的大荆河畔散步,才忽然想起了这个名字来。原来,大约在两年前的一天,商洛报的文艺副刊上,有一篇《两全其美》的小小说,写得非常精致,无论是人物塑造、情节设计还是语言方面,都让人击节拍掌。他反复阅读了好几遍,就记住了小小说的作者叫郭景富。又过了两个多月,父亲的小说《我媳子和我妹子》在副刊发表。不几天,那个叫郭景富的人,又在同一版面发表了一篇评论:《新式农民的新品质——〈我媳子和我妹子〉读后》,评论中有肯定的地方,也有否定的地方,是一篇有理有据的好评论,更加深了他对郭景富这个人的记忆,心想,等啥时候遇到了这位老先生,一定要好好感谢一番。
令父亲感激的人很快就遇见了,但他没有想到的是,郭景富并非是位老先生。当主持人宣布把郭景富押上台的时候,父亲一下子懵了、呆了,一个白白净净、斯斯文文、青涩而又阳光、比自己还小的年轻小伙子,怎么会是反革命呢?他心里暗暗地想。
那次批判郭景富的会,父亲的发言虽然扣了不少大帽子,但却没有实际内容。尽管这样,他仍觉得很后悔,觉得对不起他,以至于会上别人都说了些啥,他一句也没听进去,满脑子回想的是,郭景富是怎么一个反革命,是不是被冤屈的?
批斗会结束后不久,作为主管全区文教工作的父亲,便有意走进学校的教师中进行了解,他想弄清青年郭景富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通过走访,他终于弄清了事情的原委。
郭景富1942年出生于秦岭山中一个农民家庭,马角山葱葱郁郁的林木与双庙子河的清清泉水,把他抚养成为一个质朴而又俊秀的小伙。因父母生活艰辛,只能送他上吃饭不掏钱的师范学校。在学校里,他品学兼优,不但文化课学得好,还是体育活动的积极分子,篮球、乒乓球场上,常常有他的身影。同时,他还对音乐情有独钟,是学校仅有的几个全才之一,他和田涧菁、沈庆云被誉为当时的商师“三优”。商师毕业后,他被分到了腰市小学,担任体育教师,田涧菁被分到了商洛剧团,担任专职编剧,沈庆云被分到了新华社陕西分社商洛记者站担任记者。
郭景富一参加工作,那种年轻人特有的锋芒就开始表露出来,对什么事都充满了好奇,对五彩缤纷的生活充满了挚爱。他一边教书,一边练习写作,尤其爱写日记。因为爱好音乐,他特意购买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没想到就是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和日记,给他带来了厄运。
由于当时学校条件差,教师的办公室既是办公的地方,又兼做宿舍,且房子与房子间只隔一堵土墙,楼顶的顶棚是用旧报纸糊的,隔音效果极差。为了不打扰别人休息,他欣赏音乐时将声音开得很低,因为别人听不清内容,有人就怀疑他在收听敌台。而写日记则被人误认为是抒发不满情绪。一个周末的下午,郭景富上完课简单地收拾了一番后,就回到自己的家乡马角山休礼拜。待第二天下午赶回学校,发现他的房子摆设依然如故,但他视为至宝的42本笔记本却似乎被人翻过。原来,就在那天他刚离开学校不久,一些对他持怀疑态度的所谓积极分子,就拨开窗子入室,对他的房子进行了全方位地搜查,除了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外,还收获了他码放在办公桌上的日记本。积极分子喜出望外,对缴获他的日记本连夜进行审查,最终以他在日记本中记有不满言论作为罪证。其实,他的日记并不是什么反党言论,都是一些个人对生活的感悟,即便是那些被认为有问题的日记,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问题,只不过是对个别校领导有意见,发发牢骚而已。至于说“南方出才子,北方出武士”,是指南方山水灵秀人多机巧、北方山高地广人多粗旷,既不是贬低北方,更不是攻击大好形势。
父亲得知了这些所谓的“罪状”后,就记在心里。从1964年秋到1969年春,5年的时间里,父亲一直辗转在商县文工团、商洛剧团之间,除了写一些小戏外,大量的时间是与剧团一道下乡轮回演出。在那1500多个日日夜夜里,尽管他人不在大荆,却对自己在批判郭景富会议上的发言充满悔意。直到1969年仲秋,结束了五年的借调生活,父亲又回到了大荆区。这时,由于当时没有统一教材发给学校,教员常为无米之炊而感叹,家长常为学生无书可读只能读天书而焦虑。作为一名文教干事,他琢磨着其他事情不能干也干不成,倒不如编写一些当地的风物、传说和工农业生产上的真人真事,作为乡土教材发给学生。于是,这才和领导商量,把郭景富调到区乡土教材编写组。
回忆那段乡土教材的编写过程,在父亲看来编写组的几个人中,要数郭景富的文字功夫最好。他除了写文字稿,刻印上的事也都由他一个人大包大揽。他常常利用晚上时间,就着一盏煤油灯,默默地写了改改了写,写好了刻板,刻好版再油印,等到第二天,一份份散发着油墨香的蓝色教材便摆放在父亲的办公桌上。对于他认真负责的工作态度,父亲除了大加赞许外,工作之余曾多次向他表示歉意,不该在那次批斗会上发言。而郭景富每次都会大度地一笑:“你也是身不由己,我能理解。再说你那天也没有说过分的话。”从此,两人成为至交,兴趣相投,脾性相通,整天沉浸在文学的百花园里,相互激励,相互仰慕,相互欣赏,用文字抒发自己的情愫。40多年过后,不知是在哪一年哪一月,亦不知是在怎样的境况下,郭景富以饱含深情的笔触,写了《朋友屈超耘》,详细地记录了他和父亲由相知到相敬的过程。也不知为何此文一直没有发表,直到他去世六年后的2014年,《美文》杂志为了纪念他,才征得家属同意发表了它。当82岁的老父亲从网上含泪读完了这篇洋洋洒洒的散文作品后,来到室外的阳台上,双目眺望着浩瀚的天宇,久久不愿离开……
父亲告诉我,当年在教材编写组里,他和景富叔通过几个月跋山涉水、走村串巷地走访调查,了解到许多写作素材,而出自郭景富之手的《石窑的变迁》,由于调查深入、记录详细、观察细腻,立意正确,文辞通畅,没有干巴巴地讲道理,而是悄然无声地向人们叙述了一个温婉、凄楚、欢乐的故事,加之文章后附有教学建议,因而受到了教师和学生的喜爱。之后,父亲为了保存他和郭景富的友谊和对郭景富的敬重,就把这篇《石窑的变迁》的油印稿锁进了木箱里,成为一段尘封的记忆。人常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这话一点不假。今天重读《石窑的变迁》,仍让老父亲感慨不已、敬佩不已。
说起作家京夫与父亲的文字缘,还有许多令人感动的故事。在《石窑的变迁》之后,鉴于郭景富的真才实学,父亲建议领导,先把他借调到大荆中学,后调到商县中学教书。尤其是到商中教授高中语文,对于一个只有中专程度且年轻的基层体育教师来说,无疑是一步登天,有多少基层教师在乡下待了大半辈子,也没有这么好的机遇。也就是这关键的一步,使得景富叔有了施展才华的机会。
1972年,父亲的工作调到了地区创作组,其时商县也成立了创作组,父亲又建议相关领导,将景富叔从商中调到了创作组并任组长。这时的景富叔便有了更大的舞台,和父亲的关系也更进了一步,两人时常或徜徉在书海或漫步在丹江河畔,谈理想谈人生谈写作。刚开始景富叔只写一些故事、小戏之类,随着生活积累的不断加深,视野的不断扩大,他开始把精力放在了短篇小说的写作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打磨,他的短篇小说有了质的飞跃与提高,先后有《手杖》《娘》相继发表并在全国获奖,从而奠定了他在小说创作中的地位,也就是从此,全国的读者都知道了小说家京夫这个名字。由于这些成就的取得,得到了业内人士的关注,1976年初春,景富叔被借调到省作协的《陕西文艺》(《延河》的前身)杂志社协助审稿工作。1985年仲秋,他被正式调到省作协成为驻会作家。从此,他的小说创作呈井喷之势,不断有新作发表,而最为著名的是长篇小说《文化层》《八里情仇》和《鹿鸣》。
时隔十年以后,也就是景富叔的短篇小说《手杖》在全国获奖后的第四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将祖国大地荡涤得清清爽爽、晴空万里,父亲也欣然拿起了心爱的笔,又开始抒发自己的文化情愫。不久,就在《延河》上发表了《我所认识的京夫》一文,讲述了他与京夫编写乡土教材一事。但令人遗憾的是,由于写稿时没有翻阅原文,只是凭着依稀的记忆将《石窑的变迁》写成了《石窑的传说》,“变迁”与“传说”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今天重读原文,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出景富叔的人格魅力。试想在那个年代,一个身心里有创伤的文学青年,竟然对自己的不公待遇毫无怨言,还用一支生花的笔来宣传家乡的变化,歌颂党和社会主义的英明与优越,用今天的话来说,就是充满了正能量,这种豁达、大度的心胸和视野,不能不令人肃然起敬。《我所认识的京夫》一文发表几年之后,父亲应陕西人民广播电台约稿又写了《再说我所认识的京夫》,讲述了许多景富叔鲜为人知的故事。节目播出后,一个性情中人的京夫便家喻户晓。
应该说,景富叔成为驻会作家后,与父亲的文字缘仍在继续。虽然他已离开了商洛,但两人的关系却更为密切,迟早他只要一回到商洛,再忙再紧都要来家里与父亲见面畅谈,而父亲无论是到西安出差还是回老家探亲,不去作协与景富叔见上一面,心里就觉得不舒坦。这样你来我往的友谊,让商洛与西安的距离变得越来越短。
上世纪90年代初,京夫的长篇小说《八里情仇》出
版后,与陈忠实的《白鹿原》、贾平凹的《废都》、高建群的《最后一个匈奴》、程海的《热爱命运》一道被列入陕军东征扛鼎作品,在全国引起轰动。期间恰逢中国西部商贸洽谈会在商洛举行,为了推介商洛藉作家和商洛文化,身为地区文化局局长的父亲前往西安,请景富叔回商洛签名售书。一时间,地区新华书店门前排起了长长的购书队伍,人山人海的热闹场面令人难忘。也就是那一次,景富叔赠给父亲的签名本《八里情仇》,成为了永久的纪念。父亲每每捧起那沉甸甸的书本,思念的泪水就喷涌而出。
1992年年初的一天,回商洛休假的景富叔,来到位于商洛文化局的我家与父亲聊天,期间谈到了作家路遥欲到商洛采风之事,父亲听后十分高兴,当即就做出了邀请安排,让景富叔回西安后向路遥转达,希望他能在春暖花开时来商洛访问,但路遥因各种原因一推再推没有成行,最终留下遗憾。为此父亲写了篇《商洛山的追祭》的文章,在1993年3月27日的《文化艺术报》上发表后,景富叔第一时间进行了阅读,深为父亲的真挚情感所感动。十多年后的2005年,父亲因年及古稀,回到韦曲养老,景富叔在一次参加长安的文化活动时,特意打发当地同志约父亲到金长城饭店吃饭。席间,说到路遥生前未能实现到访商洛时,两人都倍感伤心。景富叔极其伤感地说:“我读了你那文章,你对路遥生前未能实现访问商洛的遗憾,我感同身受,我代表他在天之灵对你老兄表示诚挚的感谢!”而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三年的时间,景富叔就因病而离开了他挚爱的这个世界,留给父亲的是嘘嘘的叹喟与无限的感慨。
景富叔住院期间,由于病情的原因而不能前往探望,只能用电话询问与安慰,他仙逝后父亲禁不住悲痛,含泪写了篇《知交淡如水》的文章,以纪念他俩数十年的友谊。老父亲在年近八十、整理他的回忆录《恍如春梦却有痕——一个准文人的记忆》时,将此文收录其中,以表示对挚友加兄弟的深切怀念。
作为景富叔最原始的笔迹,《石窑的变迁》无疑是极其珍贵的,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对它更是充满了无限的敬意。当老父亲把它交给我让我永久珍藏时,我捧着那沉甸甸的原稿,心潮澎湃,它必将成为一份珍贵的史料,激励着我在文学创作的道路上勇于探索,砥砺前行!为此,我将作家京夫先生与父亲的文字缘记录下来,既是父亲对至交的思念,又是我对先生的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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