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江发源于秦岭山脉,在高山峻岭中突围,流经百十里商州,经过九曲十八弯,再绕一个大弯,进入丹凤县境内,经过的第一个村庄,就是我的家乡——棣花。丹江河水清冽、丰沛、温柔,一般不轻易发脾气。两岸村庄密集,土地肥沃,稻田广阔,水源丰富,庄稼长势良好,一年又一年,滋润和养育着一代又一代生活在其中的人们。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男女老少,大家小户,生老病死,悲欢离合,都在丹江岸边上演。
我小时候,玩耍、打猪草、帮大人干活,干的这些力所能及的事,都是在丹江河边。大概是从与伙伴结伴出门开始,她们就引我去丹江河边拔猪草。那时候的草,能用的,早都被大人或大孩子一遍又一遍地割走了,余下那短须须的根,还没来得及长上来,所以我几乎是一无所获。倒是那原生态的河堤上,密密麻麻的树丛中,长着的一些植物,增添了绿茵茵的河堤的情趣。先是暮春时节的槐花,还未待你看得见,老远就闻到了扑鼻的香。于是循香而去,笔直高耸的槐树上,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洁白的槐花,那些槐花,像一群又一群好玩的孩子,挤挤挨挨地密集在一起,是在纵情着美好的季节,还是在畅想着美妙的未来,总之它们的笑颜,如无忧的顽童,它们通体的洁白,是不受一丝污染的,它们扑鼻的香,是集天地之精华,日月之灵气,是原生态、天然的,有着质本洁来还洁去之美好。紧接着,是与高耸的槐树相对应的,长在树缝中的低矮的月季,它们无人栽培,自生自长,于槐花开过之后,一朵又一朵,次第绽开在无人关注的枝头,它们多为白色、淡粉色、粉色,它们的花瓣,有一动就落之势。那时的我,认不得此花,也不敢轻易动它,村里的那些大姑娘们,偷偷地摘下来,拿回家汆一下拌菜吃。如今想来,那是多么奢侈的事。
丹江河也因为多雨,曾发过脾气。那是在夏秋,几天连阴雨之后,河水暴涨,此时村里的男人们,在清晨或傍晚,弓着腰背,去河堤察看水势。翻滚的浊水中,就有一些黑色的椽棍,变形的竹筐、簸箕,死了的猪、鸡,还有人。待雨住了的时候,这些东西,就摊在下游不远处的河滩上,大胆的村里人,会闻讯而至,寻思着发洪水的财。心里不禁唏嘘,也对那个陌生的地方心生惊惧。那时候不懂得暴雨的厉害和防汛的必要,后来工作涉猎,才知道那是多么大的损失呀,土地房屋摧毁,妻离子散,流离失所,家园何在?我的一个住在河对岸的表叔,就因为回家过河而失去了生命。如此令人畏惧的河水,也有人不怕,他们光着身子,手攀着岸边的树,打捞着被冲下来的木材等能用之物。这些多是水性好胆大且年轻力壮者。那时候日子穷苦,人们为了讨生活养活一家老小,把想不到的不该想的办法和主意都想了个遍。
丹江河多数时候都是温柔的。慢慢长大了,就被同伴邀约着去河边洗衣服。清凌凌的丹江河水,平缓地漫过舒服的沙粒,我们搬一些平且大的石头排列着支在河的中央,未涉世事的脚丫子踩在水中的沙上,就有可爱的小鱼儿不时地亲吻一下,我们一边说笑一边歌唱,将年幼的梦想和渴望唱响,将日子的辛苦和艰难唱忘。无边的夕阳染红了我们的脸庞,直染得我们的青春多了一缕纯朴又懵懂的霞光。岸边的芦苇荡随声应和,前俯后仰,驱赶了我们傍晚的惊慌。
其实,夏日的傍晚是热闹的,劳动归来的人群,男女老少,都相邀着来到河边,跳进水里,舒舒服服地泡一下身,放松放松,洗却一天太阳的暴晒和汗土结成的尘垢。因为丹江河,古老的村子里便有许多热闹和浪漫的故事,大姑娘结识了壮小伙,日子恓惶的寡妇遇到了意中人,东家的欢喜事,有人分享并传说,西家的难处有人想办法出主意……丹江隔开了两岸,但却无形中拉近了人们的关系,互通有无,彼此熟悉,因而结盟和联姻是自然的事。
夏天的丹江河固然热闹,而冬天的丹江河也不寂寞。我们村子是一个旱塬,虽有几口井,但因村子大人口稠而显得水源缺贵,因而丹江河水便显得格外地亲近、方便,不仅洗衣服,淘菜、洗萝卜红薯都直接担着担子,朝往丹江河里。尽管大地上冰天雪地,天寒地冻,但只要手入水里,便不觉得冷。有这一篓子一担子的红薯萝卜,人心里是暖且踏实的,脚手便有了劲儿,洗得不沾一星点儿的泥了,再担着担子吱吱嘤嘤地往回走。抬头从那稠密的屋舍中寻找着自己的小窝,心想那一缕烟囱就要冒出熟稔的香味,脚下的步伐不由得加紧。村庄因为丹江河流经,而阡陌纵横,土地肥沃,良田无数,那些偏远的川塬村子,在这里都有稻田,且这些稻田,从稻秧插进之日起,整个生长季,勤快的人会顺路看望一两次,忙者就无暇顾及,而到了金秋,一样地将沉甸甸的谷穗喜悦地收割回家。那时候的壮观场面可想而知,从西河(西部花都)到贾塬(棣花高速口东)逶迤十里,金黄色的稻田一望无际,其中还有荡漾在“船”中的碧绿的荷塘巧妙的点缀,真是一番美不胜收的自然景观。这是丹江河水位尚高时的滋润日子和轻松场景,直至上世纪末,随着丹江河水位下降,稻田的灌溉已越来越艰难,因而逐渐被旱作代替。如今那十里稻花香已被商於古道景区打造成另一种可堪入画的景观。
我虽土生土长在丹江岸边,但几十年来,两岸的故事都是奔走十里八乡、乐善好施、手艺精湛的父亲带给我的,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出国住进了大使馆;谁家的后辈出资办学,培养的学生都成了国家干部;谁家的孩子上老山前线,成了英雄和楷模……两岸上演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这些人间的情景剧每一个都不会逃脱。如今村庄还在,而父亲却永远地走了;老屋尚存,却成了一个记忆符号,一个记载我成长的真实坐标。无数个思亲的傍晚,我站在位于村庄下游的县城河畔,遥望着那从村子顺流而下的丹江水,心潮起伏,思绪万千,这清凌凌的河水,带着故乡平安祥和的音讯——故乡安好,便是晴天。丹江河水依然流淌,日夜不息,却再也没有人敢去洗菜洗衣服了。村子里熟识的人也越来越少,不是出门打工就是相继老去,留下一些面生的年轻女人看护着年迈的老人和上学的孩子。村庄,再也恢复不了曾经欢闹、火热的朴素场景!村里的故事仍在延续,却再也无缘于我。村庄还是那个村庄,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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