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故事 又吃萝卜缨

□鲁村

我又吃上了萝卜缨子，就着妻子新买回的玉米面大饼子。我吃得满嘴飘香，口水都溢了出来。妻子上午还从市场买回了我也爱吃的20元一斤的渤海八达鱼（故乡叫法，其实是八爪鱼）。八达鱼是商家用保温车刚刚运抵小城的，鲜着呐。此刻，我却顾及不上了，只觉得它比不上大饼子卷萝卜缨子。

吃萝卜缨子的思念是我从胶东带来的。

“立冬萝卜，小雪菜”。山东老家，地少人多，我童年时家里的粮和菜都很拮据，立冬收下萝卜，先埋进天井的土里，切下的萝卜缨子（大萝卜和胡萝卜都有）就编成辫子，挂到墙上，备作冬天吃干菜。这时，娘会挑选一些萝卜缨子，用坛子腌制起来——腌制的萝卜缨子因为咸，吃起来就节省得多。每当家里铁锅贴大饼子时，总要蒸上一碗萝卜缨子，作为每餐的一道重要副食。蒸萝卜缨子的情景，我至今记忆犹新。父亲在灶坑急烧着火，娘迅速在锅壁上贴着大饼子。大饼子贴满了锅，娘这才把装好咸萝卜缨子的大碗放至锅里的刻杈子（一种树枝杈制作的用于锅里蒸食品的小炊具）上。在热腾腾的蒸气中，娘手攥着油瓶往碗里滴油。一滴、两滴、三滴……小心了再小心，唯恐多滴上一滴。末了，娘用食指抹一下油瓶口，再把食指在嘴里抹一下，这才盖上瓶盖、盖上锅。

故乡的大饼子有两种，一种是如今市场上常见的黄色的，是苞米面做成的；一种是酱色的，我们叫它红饼子，是红高粱米面做的。红高粱的产量远比不上苞米，面且红饼子又糙又涩，但家乡还是种高粱，因为高粱的秸秆别有用场，除了用作盖房和修房勒顶棚的耙秸，其表皮还能制作铺炕的席子和盖锅盖缸用的盖垫。我爷爷就是编席的好手，每年冬天都要编。编好几领席，爹便用硫磺熏漂一宿，第二天背到集上出售。爷爷编制的席子大多是黄色的，有时也编红席子。红席子是用红秸秆做的，是新婚之家的必须品。

大饼子出锅了，我们这些兄弟姐妹抢着上桌吃大饼子和萝卜缨子。不像吃别的饭和菜那样分别入口，我们是把萝卜缨子卷进大饼子里，一起送入嘴里的。艰苦岁月吃饱饭就是幸福，那味道真是好极了。

大饼子卷萝卜缨把我们兄弟姐妹渐渐喂大了……

这些年，已经是半拉东北人的我，却常常思念大饼子卷萝卜缨，而且思心愈来愈切。我把这思念说与妻子，她笑了。大东北的萝卜缨子，人是从不入口的，都喂食了畜类，城市的大小市场上从见不到一根萝卜缨子。一日，我和妻子于街头早市买萝卜，搭讪中得知卖菜的妹子来自乡下。我说了自己的思念，妹子爽声道：明天这时候你来取！次日，那妹子果真给我带来了货——一袋子——大萝卜缨和胡萝卜缨都有。我们要付款，妹子嚷道：给什么钱！要扔的玩艺！

妻子是我的同乡，腌制和吃食萝卜缨子的事她全懂。只是东北冬天屋里热，腌制的坛子里多撒了几把粗粒盐。

萝卜缨今日开斋了！前一天妻子就把开坛的萝卜缨子在清水里泡了一宿，半夜还换了一次水。现代人会养生了，懂得了盐与健康恰到好处的关系。萝卜缨子放进锅里蒸时，妻子没像娘当年那样的吝啬，特意多洒进了几滴豆油。

大饼子卷萝卜缨，我的吃法一如童年。只是今天的大饼子不是当年的了——苞米面掺合了麦子面的大饼子，暄乎得多；萝卜缨也淡了许多，美中不足地丢失了些许当年的味道。还有，我吃着，感觉舌尖有一点不适的腻觉，是豆油放多了的缘故吧。我还突然发现，萝卜缨子里的纤维竟如此的坚韧（大萝卜和胡萝子皆是），妻子说可以当麻绳用了。我稍思便知，不是萝卜变了异，是我们变了，昔日的锋牙利齿已经退化了。

我狼吞虎咽着大饼子卷萝卜缨，味道真的好极了，山珍海味也不换。妻子盯着我说，大饼子卷萝卜缨当真成了你的最爱了。我点点头便想：乡愁究竟是什么？就是乡恋。乡恋恋什么？是乡音，乡色，乡情，还有乡味。故乡的味道，大概就是童年记忆的味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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