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摘 青纱帐和女兵班

在兵团女战士的心里,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是最能撩人回味的记忆。

麦收过后,经过几场骤雨的洗礼,一碧万顷的庄稼便遮天蔽日笼罩四野。嫩绿的、翠绿的、青绿的、深绿的、墨绿的,大豆和高粱、花生和玉米高低错落、浓淡掩映,一排排、一行行,绿得水泄不通,绿得波澜壮阔。

怀念青纱帐,是怀念她们在炎炎烈日下向田畴沃野抛洒的汗水,是重温她们“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的豪情与理想。怀念青纱帐,是因为在那片郁郁葱葱的绿色世界里,她们恢复了女孩子的娇美天性。

记得那是一个炎热的夏天,大田的玉米已经长得有一人多高,四营二连大田十班接受了割草的任务。她们把割草的地点定在“北点”西面的条田沟里。这是一个不错的选择,因为条田沟边有大片的防护林,可遮挡赤日炎炎的太阳。条田沟内有很多积水,给野草生长提供了先决条件,苇草最喜欢生长在这样的环境下。

吃完早饭,女知青们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在宿舍门前集合,整装待发。班长张秀英一声“出发”,姑娘们便嘻嘻哈哈地坐上马车直奔目的地。因为路途较远,连里大车班负责接送割草的姑娘们。

等马车手一离开,张秀英把一件旧军装挂在了条田防护林的一棵槐树上,领着姑娘们一头扎进了绿色的青纱帐,不一会儿,姑娘们就把军装脱掉,只穿着胸衣和裤头开始割草。原来,茂密的玉米地里,一点风都不透,人一进去就会浑身湿透,衣服贴在身上火辣辣得难受。不知是谁先发明的,一进玉米地就把军装脱掉,虽说玉米叶子像锯齿一样拉着姑娘们白嫩的身体,但总比湿透的军装贴在身上舒服。一望无际的青纱帐成了女战士们释放青春活力的“女儿国”。为了告诫男性战友,进地之前都要在明显的地方挂一件军装和花褂子,意思是这里已经是女战士的领地,男兵禁止入内。

那个时候,物资不像现在一样丰富,女战士的胸衣和裤头都是自己做的。每逢友林大集,女兵就三三两两的搭伴赶集,一方面买点儿点心、油条解解馋,另一方面就是去扯块花布,回到营房,大家比比画画地自己裁剪、自己缝制胸衣和裤头。

在济南采访时,当年在玉米地里割草、锄地的大姐姐们回忆起当时的情景,嘎嘎地笑个不停。从山东艺术学院工会主席岗位退休的朱文凡大姐笑着说:“我们才是‘露脐装’的发明者。”

太阳西下,风开始扶摇绿叶。

马车夫将七尺长的马鞭在空中不断地甩动,“叭!叭!”清脆的鞭声在空中回响。

玉米叶在摇曳,不时夹杂着姑娘们的笑声。玉米地里传出“等一等,别过来!”声音中夹带着兴奋、慌乱和羞涩。等姑娘们给出明确的信号后,马车夫才敢将马车赶进那暂时属于姑娘们的小天地。

乌黑的长发让汗水浸泡得一缕一缕的,脸颊上被青草划上了道道迷彩,出工时那洁白的军裤挂满了泥土和青草。姑娘们有的将衣服扣子的顺序扣颠倒了；有的裤脚还在高高地卷着；有的袜子也来不及穿,赤脚在条田沟边的水中洗着；有的干脆将湿透的内衣用镰刀高高地挑着……

姑娘们将割的苇草从各个地方归拢到一起,装上大车,用大绳和“搅杠”将草刹好。姑娘们不顾一切躺在装满草的马车上,有的不一会儿就睡着了。微风徐徐吹过来,草香和姑娘们的汗香交织在一起,在傍晚的夜空中飘荡。

也曾有不怀好意的老职工捉弄人。一次,一位刚入伍的新兵被安排到大田里给女兵送饭,掌勺的老师傅故意没将女兵的“约定”告诉新兵:进地前要用勺子敲打水桶。

新兵颤颤巍巍地推着饭到了条田边上,刚想喊人吃饭,只见影影绰绰的全是裸露的玉腿。新兵吓坏了,撒腿就跑。女兵们仗着人多,在后面起哄。

张莲芳是1969年冬天去的黄河农场。她和黄水红、张月丽、张勤、邢汉芬、贾淑卿、白青义、毛秀玲、赵刚等十几人分到四分场十一队(后来的一团四营二连)畜牧排喂牛放羊,其他同学都分到了大田排,从此她们经历了与羊为伴的牧羊生活。

春天是放羊最难的日子,羊经过了冬天吃干草的生活,身体变得特别虚弱,必须吃上新鲜的草才能安全过渡到春天。虽然大地披上了淡淡的绿装,但还是满足不了上千只羊的温饱问题,大家都在寻找理想的草场,为了自己的羊能找到填饱肚子还能少跑路的草场,都在努力寻找。有一天放牧归来,张莲芳突然发现一块去年秋天收割不彻底的豆子地,连着一条深深的排碱沟,沟里长出了一层密密的草,估计五十多头羊吃半天没问题。她第二天起了个大早把羊赶到豆子地,羊果然安静地低头吃草吃豆秸,大约一个小时后羊开始向排碱沟移动。不一会儿,聪明的头羊大约闻到了隔壁大田麦苗的香味,开始不安起来。它带着几只胆大点的羊悄悄地爬上沟来,张莲芳马上用石头把它们赶下沟去,顺着羊群寻找的地方朝北看去,那是一片望不到边的麦田,张莲芳倒吸了一口凉气,决定赶羊离开这里。

说时迟那时快,被赶下沟的羊群又很快反扑过来,在头羊的带领下疯狂地向麦地冲去,张莲芳急忙去追赶头羊,嘴里高声喊着“倒回来,倒回来!”但任凭她怎样叫喊阻拦也阻止不了这群饥饿发疯的羊群,张莲芳着急得大哭起来。“咩!咩!”只有几只跑不动的病羊被落在了百米远的沟边。羊群冲进麦田贪婪地啃吃着麦苗,张莲芳飞快地跑过去用石头打,用鞭子抽,哭呀,喊呀,羊儿们不管不顾,逮着麦苗可劲地啃,任鞭子抽,石头打,纹丝不动。幸亏三连的战友路过,才帮着把羊群赶出了麦地。

黄庆华也曾当过一段时间的牧羊女。

1972年,黄庆华高中毕业应征入伍,来到一师一团四营二连。刚来兵团的时候,她对放羊有着无比浪漫的遐想,想那蓝蓝的天上白云飘,白云下面羊儿跑,总是激动不已。可惜,一直没有机会体会这种感觉。

1975年,山东生产建设兵团撤销,黄河农场恢复建制。老兵们全部分配工作走了,“牧羊女”青黄不接,黄庆华“荣幸”地成为一名牧羊女。放的羊是从新西兰引进的考力代羊。这是1967年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下,从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引进的,特别名贵。

为了保证种群的优质基因,有严格的放牧要求。每天早晨天刚放亮,黄庆华就赶着羊群出发了,晚上,一定是星星出来才收牧,一年四季,天天如此。时间长了,她轮休时心里也记挂着自己的羊群,有时要跑到坝上去眺望一下。

岁月皇皇,四季如歌。

羊啃了一个冬天的干草,春天的草芽一出,它们疯了似的啃草芽,在放牧中这叫“跑青”。经过冬天的“猫冬”,羊比较虚弱,如果跑一段时间吃不上草,羊就有大批死亡的可能。黄庆华也听说羊儿“跑青”是件苦差事,但凭着自己年轻力壮,也不怕这事儿。有经验的老兵,一般在放羊的过程中先观察好草场,再把羊赶到草长起来的地方,羊能吃到“青”,才能不“跑青”。

黄庆华也发现了这样一个地方,在四分场南边,挨着军马场的草地。这里离“南河”近,春天天旱,南河水缩了,淤出的草地草长得早,也好。平时,“羊班”有个约定,一是公羊一定要在上风放,以免羊群发情的时候公羊闻到母羊的气味造成掺群；二是草密的地方放公羊,因为好的公羊可以保证考利代羊的基因传承。所以,公羊一般都在水草丰茂的地方转悠。

黄庆华心里有些不服气,凭什么母羊就不能吃好草?这天早上,黄庆华起了个大早,把母羊群放到坝子的南边。地上的积雪刚刚退去,小热草、小苇草扑棱棱长了一片。羊群见了青,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一边走,一边吃,黄庆华心里简直乐开了花。

太阳越升越高,极目望去,小树开始泛青,草原变得生动起来。

羊儿越跑越远……一群公羊远远地落在后面,黄庆华心里非常得意。突然,放公羊的战友朝她又喊又叫,远远地听不清她在喊什么。心想,哼,这是妒忌吧……正得意时,天边卷来一片黑云,刹那间,一群军马风驰电掣般向羊群扑来,放马的是个彪悍的小伙子,他骑在马上,鞭子不停地抽,头羊见了,拼命地逃跑,黄庆华又哭又喊,羊群跑得飞快,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幸亏放公羊的战友替她笼住了羊群。她说:“华子,你把羊赶到人家军马场的草场上了,放马的最烦放羊的,羊啃过的草,马就不吃。那小伙子不错,没拿鞭子抽你,之前,咱连战友就和他们打过架,碰到那野的,你甭想逃过他的鞭子。而且,你幸亏没赶上羊发情,不然,母羊往回跑,公羊掺进去,你麻烦就大了。”

“跑青”不仅练了羊,更练就了黄庆华一双铁脚板。一天下来,哪个牧羊女不是三四十里路的跑,常常是第一天跑出一脚的泡,晚上用洗脸剩下的水泡泡脚,挑出水泡来,第二天再接着跑,直到水泡结成老茧。

初到羊排,黄庆华接的是老兵带过的一群母羊。羊群很有规矩,头羊的头上没有多少毛,两只眼睛炯炯有神。交接的时候,排长孙荣琴递给黄庆华一支皮鞭,指着头羊说:“这家伙很精,你平时只要把它吆喝好了,羊群就不会乱。它不听话,你可以打它,抽耳朵就可以了,因为它的皮毛厚,你抽它身体它不知道疼。”说完,又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不过,别轻易打,它很乖的。”黄庆华看了头羊一眼,头羊也盯着她看,眼睛里似乎有些骄傲还有一丝狡黠。那时,黄庆华是连队有名的“书呆子”,喜欢看书,之所以喜欢放羊,就是觉得把羊放到草地上,可以有大把的时间看书。没承想,第一天出牧,头羊就给她来了个下马威。那一天,黄庆华把羊群赶到坝子东面,往草地里一撒,就坐在坝上看书,不一会儿就看得入了迷。看着看着,太阳爬上了三竿,黄庆华定睛一看,眼前的羊儿早就没了踪影。站坝上左看右看找不到羊群,只得往东跑,跑了好大一会儿也没见到羊。

她心里一慌,汗一下子就湿透了衣裳。第一天放羊就把羊放丢了,回去咋交代?黄庆华沮丧地往回走,快到坝外马棚的时候,一下子发现了一群羊,头羊抬起头,轻蔑地看了看她,眼睛里充满了不屑。黄庆华的火一下子蹿了上来,上去就是几鞭子,不过,没舍得打它的耳朵,只抽它身子。这时,养马的饲养员从马棚里跑出来嚷嚷:“别抽了别抽了,你的羊刚才就跑回来了,我正琢磨是谁放的羊跑到这儿来了呢。你的头羊太聪明,知道这儿草好,要不是我没看见放羊的人,早就把它们撵走了,你不知道马不愿意吃羊啃过的草吗?放羊得专心。”

(摘自《中国言实出版社》,陈谨之著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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